作為長三角地區最重要的汽車產業重鎮之一,上海不僅坐擁上汽集團以及多家合資品牌的整車制造工廠,還吸引了諸如特斯拉之類的大型新能源汽車制造商前來落戶。
公開數據顯示,僅2022年一年,上海就生產了超過300萬輛汽車,汽車工業產值超過8000億元,占據了全市超過五分之一的規模以上工業產值。
在規模龐大的汽車產業背后,是一張遍布整個上海,大中小層級分明,覆蓋汽車生產全部環節并且高度發達的供應鏈網絡。
圍繞8家整車企業,600多家主要零部件公司以及更多的小微零部件工廠在上海生根落地,默默支撐著百萬新車源源不斷開下產線。其中,供應鏈企業最為集中的地區之一就是號稱上海“汽車城”,與蘇州只有一河之隔的嘉定。
嘉定的汽車產業起步于上世紀80年代,隨著上汽大眾與上汽通用先后在此建設整車制造工廠,嘉定也就近建立起了一套完善的汽車供應鏈體系。
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如今大到變速箱、剎車盤,小到車內的空調或者座椅上的調節按鍵,都能在嘉定找到對應的供應鏈廠家。數據顯示,位于嘉定的整車廠本地零部件配套率長期處在70%以上。
目前,嘉定擁有超過4300家汽車供應鏈相關公司,區內125家重點企業中有97家都處于汽車供應鏈中。嘉定的汽車制造業產值近年來連年在4000億元上下徘徊,汽車產業貢獻了當地70%的產值,50%的GDP和40%的就業與稅收。
在合資品牌尚有較高認可度的年代,嘉定汽車供應鏈迎來了蓬勃發展,上汽大眾與上汽通用等一眾合資品牌巨大的產量,也催生出了一大批中小供應鏈企業。
但隨著自主品牌依靠新能源車型逐漸強勢崛起,過度依賴燃油車的合資品牌開始陷入銷量下滑的窘境,整車市場格局的變化自然也波及了嘉定本地汽車供應鏈企業的生存和發展。
燃油車市場萎縮波及產業鏈中小企業
在嘉定汽車產業園中,園汽路、園福路和園區路這三條并不算長的內部道路相互交錯,多數供應鏈企業都選擇在這沿街建廠。
對于采用三班制的工廠來說,早上8點正好是早晚班交接的高峰期,然而界面新聞近日探訪時卻發現,此時的園區街頭略顯冷清,路邊的公交站并沒有排隊等車的人群,路上只有零星穿著制服的工人騎電動車經過。
以往的官方數據顯示,這座占地面積10平方公里的園區集聚了近百家汽車供應鏈工廠。除了延鋒、福耀玻璃這些全球知名的大型供應商外,更多的則是生產單一細小零件,廠區面積在千余平米上下的小型工廠。
在嘉定的汽車供應鏈生態中,諸如采埃孚、大陸、延鋒以及福耀等大型公司會直接與整車廠接觸,向后者供應變速箱等技術含量較高的零部件或是系統模塊。而絕大多數中小規模工廠則向大型供應商供貨,生產系統中固定的幾個零件,只有少數能夠憑借過硬的質量或獨特的技術直接接到整車廠訂單。
在燃油車銷量可觀的時代,龐大的生產需求能讓處于層級末端的中小供應鏈工廠也能接到穩定的訂單。但隨著新能源滲透率的不斷增長,燃油車銷量的下滑打破了平衡。
疫情恢復常態化后,國內汽車市場短期內不但沒能迎來較為理想的復蘇,反而是以合資品牌為代表的燃油車市場陷入了殘酷的價格內卷。
“燃油車賣的不好,上汽幾個工廠外邊堆滿了庫存車,整車廠在砍產能,像我們這樣的小工廠最容易丟訂單。”嘉定當地一家中型汽車零部件工廠的管理人員張梟向界面新聞說道。
據他介紹,在過去幾年內,依靠上汽大眾與上汽通用的訂單,這家專門生產塑料部件的工廠一直處于穩定經營之中。但隨著整車廠產能的不斷縮減,工廠的運營狀況開始日漸捉襟見肘。
與規模更大、渠道更好的大型供應商相比,中小供應鏈公司有著更多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特點,他們當中很少能有工廠可以實現智能化生產,更難通過技術獲得競爭優勢。在經過了從整車廠到一二級供應商的層層轉移后,巨大的市場壓力正在將這些中小廠商推向生死邊緣。
另一方面,整車制造商也開始對價格施壓,希望供應鏈可以共同分擔價格戰帶來的成本壓力。張梟表示,此前合作的多家整車廠都在今年多次提出進行價格談判,受壓價影響,廠子的盈利能力一路下滑。
為了維持利潤,部分規模較小的零部件工廠選擇更換價格更低的原材料或是簡化工藝流程,部分零件因此出現質量問題,甚至引發了召回,這加劇了主機廠對于中小供應鏈廠商的不信任情緒,進一步擠壓了他們的生存空間。
由于缺少訂單,多家中小供應鏈工廠選擇在夜間暫停生產。一位當地居民告訴界面新聞,最近幾個月里在夜間開車穿行時他注意到,多家中小汽車零部件工廠廠房都是一片漆黑。
部分亮燈的廠區也并未處于開工狀態,在走訪中界面新聞也注意到,一家生產發動機零部件的工廠雖然燈火通明,但操作間的工位前卻空無一人,廠區內也沒有產線運轉的聲音傳出。
對于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中小供應商來說,通過節省人力成本實現降本增效是最為行之有效的手段。一位小型汽車零部件工廠的管理人員向界面新聞表示,受限于較低的訂單量,工廠正在進行重新排班。重排以后這家工廠的一線工人基本難以拿到加班工資,收入將銳減至原來的一半。
當地一位餐廳老板表示,長期找他訂餐的小工廠因為訂單的萎縮已經開始了裁員。“現在訂餐份數已經從一個月前的將近100份掉到了40多份,餐標也從18元降到了14元。”除了直接裁員外,持續降低的工資待遇也使得很多外來務工者主動辭職返回家鄉。
不久之前,出于對生產效率以及電動化轉型的綜合考量,位于嘉定擁有40年歷史,生產過桑塔納與Polo等多款經典車型的上汽大眾一廠被永久關閉,這對于嘉定汽車供應鏈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開拓海外市場與推動產業升級
不過隨著疫情管控逐漸放松,一些中小汽車供應鏈公司開始將目光投向了海外市場。
“早在疫情以前,我們就注意到了自主品牌對于合資品牌的沖擊,意識到了新能源汽車可能會改變行業的競爭格局。”李蕊向界面新聞表示。
李蕊在嘉定當地一家專門生產汽車座椅調節按鈕的公司擔任銷售業務負責人,在預見到合資品牌可能會走向衰落后,開辟新的訂單渠道被公司提上了日程。
“在多數工廠還在對上汽工廠穩定的訂單感到滿意時,公司的管理團隊就已經多次前往歐洲挖掘新的渠道。”李蕊表示,在擁有相對較高的品控與較低的綜合成本等優勢下,公司逐步在歐洲市場站穩了腳跟,擁有了一批穩定的客戶資源。
李蕊告訴界面新聞,隨著疫情消散,海外訂單的暴增讓她工作壓力倍增,但隨之翻倍的還有她的獎金。
“2021和2022兩年公司年營業額增長都超過了40%,今年的營收目標也完成了80%以上,但是受海運和原材料成本上漲的影響,利潤增長可能不會很明顯,下一步我們的重心將會轉為如何壓低成本增強盈利能力。”
在中小供應鏈企業開拓海外市場的同時,嘉定也在積極推動汽車產業升級,智能網聯汽車、自動駕駛、汽車軟件開發等一系列新興汽車配套產業鏈正在不斷被引入。對于這些圍繞燃油汽車制造商生存的傳統零部件企業來說,如何在新能源和智能網聯時代快速轉型升級成為新的課題。
隨著汽車電動化與智能化進程的推進,汽車電子在整車中的成本占比已經從10年前的25%提升至了如今的55%,芯片在汽車供應鏈中的地位開始逐步上升,去年蔓延全球的芯片短缺危機一度使得多家大型汽車制造商紛紛減產。
汽車芯片需求持續增長的同時也意味著更加廣闊的市場前景,就在離傳統汽車產業園區不遠的嘉定安亭,耗資3.3億元的國際汽車芯片創新總部正在建設之中。據了解,該項目即將于2025年7月竣工,并在第二年達產。
在這幢面積超過3萬平方米的商務大樓建成后,將引進超過20家芯片企業入駐,達產后年營業收入將達4.4億元,貢獻不少于4400萬元的稅收。
除了芯片產業,汽車軟件也在供應鏈中占據了重要位置,與芯片產業共同構成新能源智能汽車供應鏈中的“一軟一硬”。
去年9月,位于嘉定的上海智能汽車軟件園正式開園,圍繞自動駕駛、汽車數字系統與智能座艙這三大領域,到2025年,園區將為當地帶來超過500億元的總營收。
一個新產業的崛起,往往也意味著與另一個老舊領域揮手作別。在如火如荼大力發展新興汽車產業的嘉定,那些曾經為生產素有“國民神車”之稱的桑塔納而揮灑汗水的產業鏈工人們,正在時代的裹挾下努力適應從裝配發動機、變速箱,到封裝電池包與芯片之間的轉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梟、李蕊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