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船知造 唐曉園
法國工業衰落的前兆是,對法蘭西崛起這一宏大敘事的調侃成為一種流行。
奢侈品是今天人們提起法國制造時的第一反應。而曾經,它屬于穿破云層而來的法蘭西幻影、屬于全世界速度最快的法國高鐵、屬于先進的法國核電站,屬于標致和雪鐵龍,也屬于箭指星辰的阿麗亞娜火箭。
在金融資本為主導的一系列收并購中,法國奢侈品從小而分散走向集中發展,并最終成為法國輕工業的代表,一張保持超強業績和高利潤率的制造業王牌。
法國重工業,卻在產業資本的轉移和消亡中,從集中力量辦大事淪落至數度停滯停擺、工業明珠被肢解。任正非的案頭,一度擺放著阿爾斯通收購案核心親歷者寫作的《美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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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法國仍具備較為完整的工業體系和產業縱深,同時坐擁船舶、航天、核電等數個領域先發優勢。這得益于戴高樂時期打下的工業基礎,以及法語非洲平直的國境線內蘊藏著的礦石、油氣、陽光和青山——但今天,法國在重工和高科技領域已鮮有大項目的全球領先了。
高鐵速度沒有中國快。新能源汽車被比亞迪拔得頭籌。法國本土至今沒有一家拿得出手的互聯網企業。
法蘭西工業精神的衰落是所有人無可回避的事實。
沒有一個國家可以靠賣包、珠寶和香水維持國家榮譽。斷供高級時裝和香檳聽起來也實在沒什么威懾力。
今天法國主要的出口仍然有飛機、核電等,但是包括汽車在內相當多制造業已經衰落,向中國出口的也越來越多的是化妝品、葡萄酒等輕工業產品。
法國正通過一系列輾轉騰挪,如推出加快法國再工業化戰略,和制造業大國加強合作等,極力阻止法國制造步入黃昏——避免成為一個主要靠奢侈品、金融等支撐的產業空心化國家。
01、逝去的昨天和庸俗的未來
文化輸出的無形戰場上,蘇聯只剩蘇聯笑話廣為流傳,畢竟倒下的巨人無法開口。山姆大叔則靠以好萊塢電影工業為主的文化產業如手持加特林一頓突突輸出。星船知造分析了IMDb的相關數據,發現包括法國、英國、意大利在內的老歐洲,面對美國電影工業時已全線潰敗。
上述歐洲國家2022年度電影市場本土票房前十皆為美國電影。新浪潮和左岸派完敗于《阿凡達》、《蜘蛛俠》、《小黃人》、《黑豹2:瓦坎達萬歲》、《壯志凌云2》和《侏羅紀世界3》。
昆德拉的“kitsch”(刻奇)一詞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出版后的40年因為KPOP(韓國流行音樂)再翻紅——韓國女團IVE今年主打歌《kitsch》重新定義了該詞的含義:“一種隨心所欲的生活態度”。老歐洲的再出圈,全仰仗韓國女團的一首歌。
放眼歐羅巴,眼下主要靠法國以奢侈品為代表的輕工業進行文化軟實力輸出。
2022年全球奢侈品公司排名前五中,法國占三席。還不包括因架構重組而成為了一家英國公司的法國奢侈品代表香奈兒。
● 由于奢侈品在不同地區實行不同的定價策略,中國的售價要比歐美更貴。以Chanel Classic 中號手袋為例,在中國買的價格要比在美國買和歐洲買貴出6%和4%。
● 更貴的售價下,提到“法代”,人們很少想到法定代理,而是“法國代購”。
● 相關預測認為,中國仍將在2025年成為全球第一大奢侈品消費市場。
奢侈品,并非一門技術準入門檻多高、產業鏈多復雜的產業。但它又確確實實是一門具有極高附加值和高利潤率的產業,從來都是歐洲國家的納稅大戶。而其作為一項產業真正意義上的崛起,僅僅只有四十年。
與其膜拜傳奇:奢侈品品牌起源于古老歐洲皇室。不如深挖現實:這個產業是由“巴黎綜合癥”蔓延下的日本托舉起來的。
上世紀80年代,Dior、Celine、LV們僅僅各自為政,就收獲了泡沫經濟時期日本人在汽車、家電、機床等產業中賺來的還沒來得及捂熱的那部分錢。
1967年出生的《美少女戰士》作者武內直子的衣櫥里掛滿Chanel和Dior,水冰月們也就都在漫畫里身披法國高級時裝——代表月亮——拯救地球。向世界完成日法雙重文化輸出。
當時日本兩大流行病高發。一是Baccarat總裁小川博口中的人們對LV的狂熱如同一場人人無法幸免的“麻疹”。二是中產中高發的“巴黎綜合癥”。這般情景下,在日本沒來得及買下整個美國之前,至少是真金白銀的買空了日本本土、歐洲、夏威夷等地的奢侈品店。
全球化浪潮下,日本迅速托舉起了法國奢侈品產業。而待到日本泡沫破裂,其紙醉金迷則零落為另一項產業——二手回收。今日上海也多處可見的來自日本的“中古店”。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總之,剛富起來的日本年輕人忙著用上幾年班攢下的錢挑選鉑金包顏色的檔口,法國也緊鑼密鼓地發生了幾件大事。
1987年,一個叫伯納德·阿諾特(Bernard Arnault)的年輕人在買下法國品牌賽琳(Celine)的大部分股份后,轉頭就把創始人夫婦踢出公司。創始人賽琳老太太(Celine Vipiana)在餐廳里對著Celine新任首席執行官發飆,“早知你3個月后就把我們踢出大門,就算你出兩倍的價錢我也不會把公司賣給你。”
再是1990年路易威登家族沒守住祖上做旅行箱積攢下的家業,含淚離開位于蒙田大街的集團總部。這場對路易威登(LV)的商業兼并案中,贏家仍然是伯納德·阿諾特。
至此,法國奢侈品巨頭路威酩軒集團(以下簡稱LVMH集團)初具雛形,老板伯納德·阿諾特將在多年后的2023年以超越馬斯克的身家登頂世界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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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生意漸成的四十年,也是法國經歷持續去工業化的四十年。
作為一個本土面積比德國、意大利和日本都大的五常國家,以及法語非洲帶來的產業縱深和資源優勢,法國工業依然強大。但強大和衰退并不矛盾。
法國是第一個提出五年計劃的西方大國。二戰結束后的1945-1975年,法國工業依靠一個個“五年計劃”成為世界汽車生產大國、擁有全球最快高鐵和全產業鏈自主的航空工業。
持續飛翔的“黃金三十年”中,和其他西方發達國家不同——由法國政府控制能源、信貸發放、交通及主要工業的“法國國有化”形成法蘭西工業戰艦的右翼,期間誕生的空中客車、阿爾斯通、法國電力、雷諾、阿爾卡特、蘇伊士等國有企業成為其產業崛起的基石。
戴高樂領導下獨立自主的法國外交政策和自力更生的國格形成法蘭西工業戰艦的左翼。其為工業發展保駕護航的核心之一是1960年法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及1963年生產出第一枚航空核彈。
一年之后,戴高樂在西方世界率先承認新中國。同年10月16日,中國原子彈爆炸成功,成為第五個有核國家。
在法國形成核威懾之前,法國國內對是否有必要擁有自主的核威懾有多種意見。一些人認為此舉勞民傷財。另一些人認為美國的核保護傘大部分時候應該是靠得住的。但戴高樂更一針見血:“美國人是不會給一個沒有核武器的國家以大國地位的,我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
戴高樂時期所追求的大國的獨立、尊嚴,以及榮譽,在之后的數十年中逐漸消散。
上世紀70、80年代,法國的“私有化運動”和“后工業社會”模式等多重因素讓其重工業如溫水煮青蛙般被一點點殺死。
先說前者。私有化運動大幅削弱了法國國有企業的市場地位,如法國多個工業領域的大型制造業企業由于失去政府財政支持,同時失去“看得見的手”的產業支持,成為全球資本市場的板上魚肉——
● 2014年,著名的阿爾斯通收購案:法國電氣巨頭阿爾斯通的能源部門被美國通用電氣(GE)收購。這意味著,法國獨立的核電能力和主權將不復存在。
●2003年,法國鋁業巨頭佩西尼(Pechiney)被加拿大鋁業集團(Alcan)收購。
●2006年,法國巨型鋼鐵公司安賽樂(Arcelor)被印度鋼鐵米塔爾收購。
●2015年,阿爾卡特(Alcatel)被諾基亞收購。水泥巨頭拉法基(Lafarge)與瑞士豪瑞公司合并。
前幾年,法國大西洋造船廠(STX France)又差點被意大利造船企業芬坎蒂尼收購,馬克龍政府迅速阻止這項兼并案,并決定將大西洋造船廠國有化。國家干預經濟在今天又重回法蘭西傳統。
法國終于認清了一個事實,只是付出的代價過于巨大。即,僅僅依靠企業本身,是無法持續、長久的關注、投入、解決真正重要的長期問題和事關國家命脈的關鍵問題的。
《美國陷阱》一書的作者、原法國阿爾斯通集團鍋爐部全球負責人皮耶魯齊(Frédéric Pierucci)曾對外交官徐波說,收購阿爾斯通后,通用電氣擁有維護所有法國核電站的權利。通用曾因一些問題威脅拒絕給法電(EDF)提供服務,差點造成法國大面積停電。“今天通用電氣能對法國人這么做,今后就會對其競爭對手中俄企業這么做。”
新華社巴黎5月24日消息,法國財長日前表示,法國電力將完全國有化。
再看后工業社會模式。
今天的國際競爭是產業間的競爭。但上世紀70年代法國精英主張并實行了“垂直分工”(將制造業放到新興市場國家,比如東亞在國際分工中就負責簡單組裝)。
只不過新興市場國家產業結構升級的速度、進入高技術含量領域的決心是工業先發國們沒有第一時間預料到的。
更不在預期的是,法國產業轉移的同時,其制造業中心迅速衰落。
四十年前的法國還有著完整的社會結構,有農民、有大工廠里的工人。
今天,世界范圍內的工人數量正在增多。但法國蘭斯和熱訥維耶的肖森工廠消失了,塞納河畔維特里的羅納普朗公司(Rh?ne-Poulenc)不在了、布洛涅比揚古的雷諾工廠(Renault)不見了、標致汽車曾經主要的裝配線——標致雪鐵龍數家工廠關閉。
法國產業工人人數不斷下降,工業產值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例不斷下降。2021年,法國已成為歐元區中(除盧森堡外)工業占GDP比重最低的國家。
當一個國家曾建立過的工人階級核心消退,會給工業帶來怎樣的后果呢?
02、產業工人數量不斷下降的法國
歷史學家Alessandro Portelli如此描述歐洲的工人階級:
那是一條由人匯集成的奔流。如同圣費爾明節的奔牛。如何你想看看工人階級是什么樣子,你得選他們下班的時候。因為進廠時他們三三兩兩,下班時卻如同決堤一般。那條自行車的河流會沖走一切。
歷史學家講述的是六十年代末一家歐洲鋼鐵廠的情景。他用了“害怕”、“震撼”的字樣,因為任何試圖阻擋工人前進的人和事都會像泥石流一樣被卷走。但他的遣詞造句又明明充滿了贊嘆和驚奇。
如果從審美角度分析,一點點恐懼,疊加令人贊嘆的力量美,將會激起一種特殊的情感——崇高。
法國學者阿蘭·巴蒂歐說,今天的法國已不再有體力勞動者的說法并非完全錯誤。
法國工業曾經的強大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戴高樂時期,法國堅持別國能造的東西自己也要能造,別國造不出的東西法國更要造。
抽走這個前提的法國工業——仍擁有強大設計能力,但制造能力早已今非昔比。一句話,設計得出,未必造得出。
工業領域,“大”和“強”必須如影隨形:大意味著體量規模的巨大優勢,即擁有追上“強(技術)”的資本和實力。而僅僅“強”,就不得不對現有技術和專利的坐吃山空充滿危機感。
以LNG船為例(船舶工業明珠,單艘超過10億人民幣)——去年中船旗下的滬東造船廠拿下數筆大型LNG運輸船訂單。但大多數分析認為:全球LNG船行業的贏家只有一個,法國GTT公司。生產制造大型LNG船的韓國三大船企(韓國擁有全球最多LNG船訂單)和上海滬東中華造船廠不過是法國GTT的打工仔。
這么說的原因是,GTT擁有的薄膜型貨艙圍護系統技術是LNG船最核心的技術。中國、韓國船廠苦哈哈造船,法國人只需要躺著收各大船廠付給自己的專利費,就能靠技術壟斷賺錢。
對此我們有不同看法。回到“大和強如影隨形”這個觀點,缺乏足夠的生產制造能力,而僅僅擁有專利的企業,那么其凈利潤率越高,越讓人忽視其不斷累計的弊端:
一是無法創造足夠多的就業。而反之,一家生產制造企業,能提供上下游包括基礎設施建設、物流、銷售等多個崗位。
二是賣專利無法大幅拉動產業鏈上下游的協同突圍。但一家生產制造船舶的企業,其生產制造過程中必然會促進產業鏈上下游設計、零部件等一整套產品的國產化進程。
1993年,電視劇《過把癮》里,王志文開著一輛標致505和江珊在愛情中極限拉扯了8集。90年代,法國標致成為奢侈品大舉東進前中國法式生活方式的標志。
之后,從中法合作廣州標致的不可一世,到中國新能源汽車駛向全球;從翹首仰望到平等合作的中法核電,從法蘭西天價賣幻影2000,到中國自主研發出殲20,再到今日中國東方航空麾下C919和法國空客的比翼齊飛,中法之間,走過了亦師亦友、取長補短、不斷向前的數十載。
前進,不僅僅是堅定和競合。也有徘徊、迂回、苦澀。前進包含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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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歐洲的能源危機加速暴露了法國工業包括但不限于產業空心化、供應鏈布局失衡、優勢產業投資不足等問題。產業資本和產業的外移,產業工人數量的不斷下降,還帶來了工業之外的另一重影響:
產業衰落地區的人口流失。年輕人在家鄉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前往其他地區碰碰運氣。
一個不容樂觀的閉環形成了。
法國作家尼古拉·馬修在《動物戰爭》中書寫了90年代法國東北老工業區下崗潮的眾生相:
工人們就像第一場霜凍驚到的鴨子,面對冰封的池塘,一下子笨拙得可憐。
即將倒閉的工廠像擱淺的鯨魚,從秋天到掙扎到了初春。
廠二代們在老區找不到工作,帶著夢想去大城市打工,卻再次夢碎。只能靠瘋狂健身來掩飾內心的虛弱。
后冷戰時期美國單極霸權下的“全球化”給不僅僅法國,也包括美國自身(點擊星知造原創文章《美國,14年后再困紙板箱》:美國工人黃金時代的逝去)、英國(97年英國影片《光豬六壯士》描述了英國鋼鐵工業城市謝非爾德的蕭條下,6個失業男人如何靠脫衣舞謀生)的產業結構都發生了深刻變化。
全球財富向少數人集中。
今年4月,LVMH集團成為首個市值超過5,000億美元的歐洲上市公司。
法國LVMH集團、法國開云集團,其壯大史都是一部熟練運用金融資本的并購史。法國《解放日報》將阿諾特形容為“資本業的馬基雅維利”。今天很多以創始人名字命名的奢侈品牌和創始家族已經沒什么關系了。
奢侈品產業削減成本的主要方式還是降低“勞動力成本”。不少品牌的產線被移至中國。《新聞周刊》巴黎分社時尚作家Dana Thomas如此記錄自己參觀某奢侈品牌位于中國廣東的生產線:
簽了一堆字,保證不泄露品牌的名字。保證不泄露該產品在中國生產的事實。
她還講述了一些令人疑惑的見聞:制造商從中國買進絲綢,存放在英國,以歐洲價格售出;將手袋放在中國生產,再運回歐洲裝上手柄,打上Made in Italy的標簽。
和當年主要收割日本中產不同,星船知造參考了《The Bling Dynasty: Why the Reign of Chinese Luxury Shoppers Has Only Just Begun》中部分數據,將今天奢侈品的營銷模式歸納為:對不同年收入人群的平等“包圓兒”??
金字塔的頂層是頂級奢侈品,比如價格高于30萬元人民幣的奢侈品。目標是少數富人。
之后是高端奢侈品,價格在3萬至30萬元人民幣之間的商品。比如愛馬仕的“窮人三件套”。
再往下是主力奢侈品,價格在2000-3萬元人民幣。這樣就能賣給更多人。90年代奢侈品就開始授意時尚界如此寫道:如果你做不到每季都更換衣櫥里的服裝,至少你可以通過一只新手袋讓自己煥然一新。
還沒完。往下還有輕奢和日常奢侈品,前者可以是包、墨鏡、口紅、香水。后者可以是奢侈品品牌開的什么咖啡館、蛋糕店。
無論LVMH們如何為其核心高凈值人群設下嚴苛的準入門檻(個人年收入低于300萬且家庭年收入低于1000萬的,屬于“無收入”),其“造夢”的輻射度始終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買不起服裝的消費者總能買下一瓶香水。金字塔中下端的產品構筑了最大的利潤。
奢侈品大亨們應該高興到昏倒。
一個國家市值前幾名的企業,多少能反映該國的產業結構。
互聯網領域,整個歐洲都掉隊了。歐洲各國說著不同的語言,也缺乏中美的人口體量,全球前十的互聯網企業中,沒有一家歐洲公司。
法國的優勢產業中,汽車遇上了中國新能源的顛覆式彎道超車。核能、航空等領域則必須在“吃專利技術老本”的窗口期內抓緊完成再工業化,避免制造業的對外依賴。
戴高樂說,法蘭西如果不偉大,就不稱其為法蘭西。如果法國的未來變得和隔壁意大利一樣,成為一個靠旅游和奢侈品支撐的產業空心化國家,曾經的偉大將隨風而逝。
截至今年3月31日股票市值,法國能源巨頭道達爾的市值已經被LVMH集團和歐萊雅集團遠遠甩開。
富人和精英階層愈加受益于產業結構變化帶來的高額投資回報時,法國,正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手無寸鐵卻滿身綾羅綢緞的人。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03、海明威的美元
海明威能寫下對異鄉巴黎飽含熱愛的《流動的盛宴》,除了一支妙筆,更靠當時口袋里來自祖國的美元。
1925年,1美元可以兌換25法郎。海明威每年花2500美元,就能在巴黎住上舒適的旅館,每周下三次不錯的館子,去瑞士避暑。由于作者旅居巴黎的日子過得相當滋潤,不少讀者甚至將海明威以20年代居住巴黎為背景寫作的《太陽照常升起》當作一本法國吃喝玩樂指南。
海明威口袋里堅挺的美元兌換值由當時美國經濟強國地位所決定,并在之后的幾十年中愈加強勢。
1944年,美國布雷頓森林會議召開,確立了以美元為中心的新國際貨幣體系——布雷頓森林體系。美元與黃金掛鉤,其他國家的貨幣與美元掛鉤。
戴高樂指出,美元正擁有收割全世界的特權,能把世界貿易變成了美國的倉庫:
“美國出現貿易赤字,不用像其他國家那樣為外匯儲備減少而苦惱,只要多印些美元就可以無償向其他國家換取商品和勞務。”
在法國宣布與新中國建交的1964年,戴高樂宣布法國要貨幣自主,反對美元特權。最終導致了美元與黃金脫鉤,布雷頓森林體系瓦解。
2023年,法國成為第一個簽署允許以中國貨幣人民幣支付而非美元或歐元貿易協議的歐洲國家——中國海油與法國道達爾能源于3月28日完成的液化天然氣交易,是以人民幣結算的液化天然氣采購,對中法來說都是第一次。
很難明確回答到底是什么導致了法國綿延多年的去工業化,我們大致勾勒了答案的輪廓,歡迎讀者留言探討指正。
一是針對戴高樂的解構和調侃。
戴高樂時期的法國有著強大的國家意志,指向的是一個大國誓死捍衛的獨立、榮譽、尊嚴。同時其還真的有一套實現國家偉大的策略和理念,包括讓法國崛起成為工業制造大國、形成核威懾、去美元化等。
美國芝加哥學派的新自由主義進入法國后,疊加 “顏色革命”,一些人叫著“法國不需要獨裁者”。戴高樂被迫下臺,蓬皮杜上臺。戴高樂的黯然離場也意味著法國對布雷頓森林體系美元霸權反擊的終止。
今天,誰要是還認為意識形態不重要,這本身就很意識形態了。
即使下臺后,離世后,戴高樂也是必須被調侃的。因為解構了戴高樂,也就解構了法蘭西“再次偉大”的精神符號。從文化上瓦解民族工業精神。
解構的方式是“喜劇”。比如,法國117系列喜劇中,戴高樂以大獨裁者的形象示人。喜劇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用喜劇是最安全的。但凡觀眾一時糊涂,都可能自我反思:是不是我太敏感了?而喜劇表演的話術則是:也太玻璃心了吧。
80年代末,法國國營主流媒體、最大的電視臺一臺私營化。媒體權易手。
二是法國逐漸喪失國家金融主權。
國家未來無法嫁接在他國的貨幣版圖之中。
1973年法國通過了一條銀行法——架空國家對金融的支配權。金融資本正式成為法國第一力量。
產業資本和工業離開法國,隨之帶來的是科技人才的外流,最終導致國家工業科研人才青黃不接、工業體系進一步衰弱。
三是新自由主義的影響。新自由主義影響下,法國社會愈加排斥經濟計劃。產業規劃主導權喪失。1997年第十一個五年計劃被迫取消。
同時因追求短期回報,放棄投資回報周期長的法國傳統制造產業,轉而發力奢侈品、旅游等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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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失去工業力量的法國終于意識到再工業化的緊迫性。制造業回流成為法國的重要口號。
法國媒體在5月報道,馬克龍公布了法國加快再工業化的戰略規劃:“再工業化是給我們國家各地創造就業機會的唯一辦法。這是一場經濟、政治、地緣政治和保衛國土的戰斗。”
尾聲
世界不會始終如故。成長于高速發展的繁榮期,訝異于停滯緩慢的下行期,個體的經驗就如同只活三個季節的蚱蜢無法想象四季的更迭。但對于前進中的國家來說,有些東西必須如松柏般常青:
以人民為中心,堅持國家經濟、工業的自主性和獨立性。
堅持工業實力的積累和保持相關領域的投資強度。創造更多強國富民的產品而非時代中速朽的APP。活得有力量。避免、拒絕、警惕自己在一片豐饒中餓死。
參考資料:
[1] 《異見者》Julien Le Gros
[2]《逸塵:是誰讓法國失去了金融主權》
[3]《奢侈的》 Dana Thomas
[4]《The Bling Dynasty: Why the Reign of Chinese Luxury Shoppers Has Only Just Begun》Erwan Rambourg
[5]《轉型中的法國》 徐波
[6]《從法國GTT公司收取中韓制造的LNG船專利費說起》寧南山
[7]《動物戰爭》上海譯文出版社
[8]《法國再工業化:背景、動機與困境》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
[9]《內在的真理》阿蘭·巴迪歐
[10]《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美國商業消費文化與現代性的悖論》于冬云
[11]《鄭若麟:法國為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白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