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形勢所迫的英雄人物(reluctant hero)對影視劇觀眾而言并不陌生,熱播韓劇《黑暗榮耀》的女主角文東恩就是一個形勢所迫的惡女。高中時,她飽受校園暴力的折磨,試圖報警,但主謀家人上下打點,警察局長示意案件定性為朋友間的小摩擦;班主任非但見死不救,還咒罵和毆打文東恩;她不得不退學,等到加害主謀結婚、孩子進入小學以后,開始了她的復仇之路,發誓要把令加害者感到幸福的東西全都奪走……
這樣一個惡女角色備受觀眾喜愛和支持。《黑暗榮耀》第二部尚未播出時,豆瓣條目下就出現了這樣的聲音——“千萬別搞洗白大和諧結局!殺穿他們!”和“喬妹給我殺瘋!不要給我和諧社會”并獲得高贊。
甄嬛也是形勢所迫的惡女。在電視劇《甄嬛傳》里,甄嬛剛剛入宮時心思還很單純,經歷了殘酷的宮廷生活,她明白自己必須更壞才能戰勝對手。觀看《甄嬛傳》的過程,就是觀眾一步步看著主角黑化的過程。最終,甄嬛也真的陷害了皇后,甚至迫害了皇上,成為宮斗的最后贏家。
如果說不得已的“惡女”尚且能夠理直氣壯地“惡”,那么想想看,《黑色皮革手冊》里的原口元子把大人物的犯罪證據抄錄在記事本上并以此勒索,這樣的做法與其說是“形勢所迫”,反而更像享受其中。《冰與火之歌》里的瑟曦·蘭尼斯特從出場到最后都保持著反派身份,觀眾從開始就恨之入骨,但她一黑到底的氣勢也不由令人折服。
所以,惡女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蛇蝎美人與女特務
1944年上映的美國電影《雙重賠償》被譽為黑色電影的典范之作,此片名一度暫定為《縱火的金發美女》(Incendiary Blonde)。這部電影為世人所知,一大原因就是其中的蛇蝎美人(femme fatale)形象。美國著名影評人詹姆斯·納雷摩爾在《黑色電影 :歷史、批評與風格》一書中談到,蛇蝎美人的出現與社會的進步、女性解放運動的發展和女性自我認知的重構密切相關。導演祖紀妍也曾在《簡述蛇蝎美女的歷史溯源與發展變遷》一文中指出,二戰中男性疲于戰事,等到他們歸家時,赫然發現越來越多的女性已經在社會中立足,并展現出了自己的生存能力。此時,男人們一方面急忙把女人重新趕回家中,另一方面把對獨立和權威的女性的恐懼投射到了銀幕上,蛇蝎美人形象由此誕生。這些都市女性角色時尚摩登且妖嬈,對男性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學者李歐梵也曾經提出,蛇蝎美人其實是城市文化誘惑力的代表。
在1987年的美國電影《致命誘惑》(Fatal Attraction)中,家庭幸福的已婚男子偶然邂逅一位蛇蝎美人,不料從此被她纏上登門騷擾。祖紀妍談到,導演原本設計的結尾是蛇蝎美人失手殺死男子,且最后逃脫懲罰,試映時遭到了觀眾一致反對,上映版本的結局改成了男子與妻子攜手合力抗拒蛇蝎美人的致命攻擊,最終,身為賢妻良母的好女人殺死蛇蝎美人,才得以保住他們的堡壘。納雷摩爾這樣描寫蛇蝎美人的可怕之處:“雖然黑色電影中的蛇蝎美女通常會遭到懲罰,但她永遠是對事物正常秩序的威脅,在一些例子中,男性主角‘就這樣被毀了’,因為抗拒不了她的魅力。”
蛇蝎美人形象在國產影視劇中也并不少見。“十七年”反特片雖是中國特有的類型,但深受國外偵探片等類型片的影響,其中的女特務就是令人難忘的蛇蝎美人。作家格非曾經談到自己和小伙伴看了一部《英雄虎膽》(1958年),他們都很喜歡其中的女特務:
“我們在內心偷偷地喜歡她,同時也為自己竟然會喜歡一個國民黨女特務而感到深深的不安。每次看這部電影,我們內心的羞恥感都會讓我們的精神瀕于奔潰的邊緣。特別是到了最后,這樣一個妙人兒竟然被我解放軍戰士亂槍擊斃,令我們五內俱焚,心痛不已。”
抽煙、喝酒、跳舞甚至還屬于敵對陣營的壞女人,為何會有如此魅力?在《道術與天下》一書中,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副院長劉東道出了其中的玄機:“在那樣一個年代,難道還有別的人什么有資格穿得如此出格、長得如此性感么?難道你敢把你身邊的階級姐妹描寫得這般妖艷撩人么?”在這個時期,只有政治上絕對錯誤的女特務才會被表現為最妖嬈和性感的尤物。《“十七年”欲望鏡像的生產機制》一文指出,散發著身體魅力的女特務是那個時候很少的欲望形象,但是“這種鏡像又是與反動的政治身份媾和在一起的,這種敘事模式表明了欲望話語在‘十七年時期’政治身份的非法性”。女特務誘惑力越大,顯示出的我軍對革命的堅定與忠誠就越強大。所以,女特務必須失敗。據統計,“十七年”反特片涉及到女特務的共17部,女特務作為主要角色之一的有16位,最后結局被捕12位、自首1位、被當場擊斃2位。
不論是蛇蝎美人還是女特務,都是被男性凝視的女性身體。在弗洛伊德的視野中,女人象征著陽具的匱乏和閹割的威脅,因此蛇蝎美人在帶來歡愉的同時也喚起閹割焦慮。好萊塢電影往往讓男性觀眾一邊凝視女人,一邊懲罰或拯救女人,以此平息他們的恐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電影與媒體教授Mary Ann Doane在《蛇蝎美人》(Femmes Fatales)一書中談到,因為“蛇蝎美人被定位為邪惡,并經常被懲罰或殺害,她的文本消除有關于受威脅的男性主體對控制權的拼命重申”,所以,“她不是女性主義的主體,而是男性對女性主義的恐懼的一種癥狀。”
在《閣樓中的瘋女人》中,美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吉爾伯特和古芭談到,男權之下有兩種女人形象——天使和妖姬:天使就是真善美的化身,而妖姬則充滿誘惑力,而又極具危險感,令人又愛又恨。很顯然,賢妻良母與蛇蝎美人的對照、革命姐妹與女特務的對照,都是天使和妖姬的變奏。但問題是,任何表述都不完全受其生產者的控制,在傳播中會獲得自己的生命,蛇蝎美人也可以被女人挪用,因為重奪男性創造的文化產物,正是女人學會的生存策略。蛇蝎美人為女性提供了表達和展示的機會,如納雷摩爾所言,她們體現出對“正常秩序”的威脅。問題就在于,“正常秩序”真的正常嗎?
欲望的雙重標準與道德的普遍失落
如果要列舉我們時代的惡女,你第一個想到的是誰?來自中國臺灣地區的文學研究者施舜翔在《惡女力》一書開篇便提名了《BJ單身日記》中的布里奇特·瓊斯。布里奇特·瓊斯頂多算是呆萌搞笑,為何被當成惡女?原來,作者認為,過去的好女人要依附和取悅男人,要在親密關系里無保留地付出;而“惡女”自戀且充滿各種欲望,大方流露女性情欲——在這個意義上,布里奇特·瓊斯是惡女。她竟敢擁有自己的欲望!《談日本影視劇中“惡女”形象的創新》一文作者古韻結合日本惡女研究所的相關調研成果指出,廣義上的“惡女”指的是富有魅力的、有思想的女性,她們懂得運用自己的特長來滿足自己的欲望,達成常人難以企及的目標。
《醉里挑燈看紅樓》的作者劉曉蕾看到,如果遠離“自戀、性和攻擊性”,可能就缺乏生機和活力,暮氣沉沉。“我們為什么覺得自戀不好?性是洪水猛獸?攻擊力是可怕的?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不接納,不承認。”在她看來,《金瓶梅》里潘金蓮對性愛的追求、《紅樓夢》里王熙鳳對權力金錢的貪欲都過于強烈,正是“她們的欲望、憤怒和剽悍的生命力”,使她們變得特別。
這是對欲望的雙重標準。如果自戀、大方流露情欲和對權力金錢的貪欲的是男人,那么他只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當展示出欲望的是一位女性,她就有可能被稱為“惡女”。甄嬛成為惡女,是因為她膽敢為私情忤逆夫權君權,破壞了封建王朝的“正常秩序”;文東恩成為惡女,是因為她破壞了弱肉強食、官商相護的財閥社會的“正常秩序”。但那些社會也許原本就不正常。
各國近年來涌現出諸多“惡女”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與女性地位提升有關。《淺析現代韓劇中壞女人形象構造及發展變化》一文看到,隨著韓國女性在受教育程度、參政議政程度和就業等方面的水平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得到提升,從上個世紀70年代至今,壞女人的形象從一味只知道刁難兒媳婦的壞婆婆,變成了高傲自滿的有錢人家大小姐,或為了改變人生不惜任何代價、不顧一切向上爬的貧窮女性。
不僅配角可以是壞人,主角也可以變壞成為“毫不吝嗇地展開個性,被各種欲望纏繞,不斷追求理想”的女性。《東野圭吾文學作品中惡女形象研究》的作者金濤看到,日本不少惡女角色——尤其是東野圭吾筆下的女性——“生活在一個男權社會里女性逐漸崛起的時代里。這些女性在謀求發展的道路上,處處存在著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矛盾,她們在處理這些矛盾時,不可避免地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拋開從性別視角出發的分析,惡女敘事也泄露了某種“比壞”的氛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陶東風的《比壞心理腐蝕社會道德》一文指出,犬儒主義和投機主義的社會風氣已經投射到了很多文藝創作當中,他以《甄嬛傳》為例,認為這部電視劇對大眾弘揚了“比壞”的價值觀。陶東風說,背后的根本問題是“現實社會存在鼓勵學壞的土壤或鼓勵作惡的環境”。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周志強在分析官場小說時,也注意到其中彌漫著的怨恨欲望。他以網絡小說《權力巔峰》為例指出,面對腐敗分子,主人公采取的方式就是用更強的暴力來對抗黑惡暴力,用更囂張的手法對抗黑惡勢力的囂張;人們只想用同樣骯臟的手法來獲得勝利,連想象正義和公平的欲望都已經消失不見。
韓國東國大學電影系教授鄭在亨曾經談到,(現實中)韓國嚴重的犯罪和貪污腐敗案層出不窮,但調查和處罰卻沒有充分執行,所以大眾開始想象個人的私下復仇,電影和電視劇反映出的正是這樣一種心態。由此觀之,《黑暗榮耀》等作品告訴我們,相比正義的理想,更多人相信只能在自私的、斗爭的冰冷邏輯當中取勝。在這樣一種道德氛圍之下,惡女很多時候成為了普通人的一種心靈寄托,她代表著與特權抗爭的弱勢群體,不擇手段去實現自己心目中的公平正義。
參考資料:
金濤 《東野圭吾文學作品中惡女形象研究》
李婷《淺析現代韓劇中壞女人形象構造及發展變化》
韓敏《“十七年”欲望鏡像的生產機制》
古韻《談日本影視劇中“惡女”形象的創新》
陶東風《比壞心理腐蝕社會道德》
《寓言論批評: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論綱》周志強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1
《黑色電影 :歷史、批評與風格》詹姆斯·納雷摩爾 著 徐展雄 譯 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 2020-8
《醉里挑燈看紅樓》劉曉蕾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9-6
Femmes Fatales, Mary Ann Doane, Routledge, 199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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