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人依靠自然生活,這是無法推翻的前提。可是,可持續發展的概念已經提了幾十年了,世界如今依然處于不可持續的狀態。這是什么原因?又該如何解決?
日前,在北京大學博古睿研究中心主辦的活動“呂植x項飆:對話自然與人的共同焦慮”上,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呂植提出,世界依然不可持續的一大原因是我們一直在簡化“發展”的概念,這意味著用單一的標準來衡量發展。然而“所有的行為都是有代價的”,比如使用GDP作為發展指標,就會忽略GDP背后環境的代價,因此她認為應該采用更加綜合全面的指標。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飆則談到,保護環境應該注意到在地的多樣性,塑造出溝通對話交流的機制,把“共同性”作為一個應該邁向的目標。
馬斯洛需求理論“荒謬得不可想象”
呂植提及,發展經濟學中的環境庫茲涅茨曲線認為,人富裕到一定程度才能關注環境,環境是富了以后的事情。但現在的情況是各個國家貧富不一,如果要等大家都富裕才關心環境就來不及了。她結合自身經歷談到,中國“兩山理論”(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說法從經濟角度出發,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入手點,不過“人的需求是多方面的”。她以自己在四川關壩村的項目舉例,一開始老百姓認為錢特別重要,隨著森林恢復、動物多起來、環境好起來,當地人對森林的自豪感大大提升,他們也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包括媒體的報道、周圍村子以之為樣板等等,都讓老百姓的價值觀發生了變化。“人的自豪感、人的需求各種層次可以在任何階段出現,”呂植說,而我們常常在談環保時忽略了精神需求。
項飆也認為,最近中國的發展出現了相當特殊的現象:基層干部會說老百姓就是要錢、要實惠,普通群眾也會說我們老百姓就是要實惠,否則都是空講。“這顯然不符合客觀事實,我們知道這口氣、感情、尊嚴都是非常重要的。但現在的主流話語活生生地把感情上的、尊嚴上的、價值觀上的需求抹掉,簡化成‘老百姓就是要實惠’。”項飚說,這里的“實惠”一定要是貨幣化,只有這么講才接地氣、才算了解實際情況,“否則都是文青。”
項飆稱,按照人類學家的統計,即便是在原始社會物質條件最稀缺的情況下,人們也會在音樂、舞蹈等藝術創作上付出大量時間,因為當時人們吃飽就可以,“從來沒有想象過要怎樣積累、要搞投資、要比別人賺得多。”把人的需要分為低級和高級的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尤其受到推崇,他回憶說,當時北大非常流行“先發展后環保,否則什么都沒有”的說法,認為沒有發展到某個程度,一切都是空談。
他回憶道,90年代社會學家鄭也夫與經濟學家樊綱之間發生過一場關于“轎車文明”的大辯論。樊綱認為,現在如果不發展汽車產業,就失去了GDP增長的一大塊紅利,我們不發展別人就會發展,交通、能源等方面的問題都是發展以后的事情。從之后的產業政策來看,顯然是樊綱這一派取得了勝利。
在世界范圍內,項飆認為一個值得學習的國家是日本。19世紀進入現代化以后,所有國家都成為了“經濟增長的人質”。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二十多年經濟停滯,人民的物質生活水平沒有多大提高,但是社會穩定,基本福利能夠滿足,“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就。”然而國際社會沒有重視,日本國內的右派也在惋惜這“失去的二十年”。實際上,這二十年間日本有很多地域再生、年輕人回農村的實驗,也有很多老人照護實踐值得總結和學習,因此,“不要把日本的二十年認為是悲摧的二十年。”
除了政治決策,環保更要重視當地人
面對日復一日面對和講述的環境問題,我們是否已經存在某種共識?項飆認為,如果保護環境成為僵化的口號和命令,也會引發反感。川普和歐洲極右組織否認氣候變暖,就是因為保護環境成為了一種說教,人們在生計無法得到保障的時候更容易認為“氣候變暖”是“忽悠”。
從自然保護(Conservation)的發展歷史來看,一部分人先提出了這一要求,呂植談到,這些人往往是有錢的、發達國家的白人。在自然保護概念興起初期,常見做法是圈起一片土地作為動物居住地,把當地的人排除出去。這種做法使得土著居民和當地社區成為了相對弱勢的群體,而實際上當地人的參與非常重要。
呂植稱,國際談判、設定全球目標等政府保護的決策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但跟土地、森林、動物最接近的是當地人,他們的觀念和行動決定了宏大目標能否真正落地。全球評估報告顯示,土著居民使用、管理、擁有的土地的退化速度低于平均速度。
那么,在政治力量和在地者的努力之外,學者能做些什么?項飆說,人類學學者應盡量提出一些老百姓可以使用的語言和概念,使之成為普通人用來反思生活、建構意義的工具,幫助處理代際、性別關系等。“如果工具跟他們的實際經歷緊密結合,最后得出的價值觀和意義必然是合理的,是跟身邊物質環境的需求大體和諧的。”
項飆認為,國際關系在今天成為了巨大的焦慮,原本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基本結束,我們進入了大國博弈的狀態,這意味著環境保護會被放在第二位。接下來要考慮的是,如何把大國博弈限制在一定程度內。他說,“讓自然的因素成為大國競爭的限制,制造一個共同的底線,使得競爭的激烈程度下降,或讓競爭往好的方面發展——例如在環保方面進行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