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里,政治領域的事務都是由男性主導的。
在人類歷史上的多數時期,女性并不被允許參與政治,法國大革命之后,歐洲才開始推動女性擁有投票權。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報告《2020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顯示,在世界范圍內,女性只占據著25.2%的議會下院席位和21.2%的部長級政府職位,消除政界性別差距還需要95年。
女性政治領袖則數量更少。根據聯合國的數據,2019年,女性國家元首只占6.6%。女性在政壇中面臨諸多發展限制,需要在性別鋼絲線上小心翼翼行走,既不能很“男人”顯得冒犯,也不能顯露太多女性特質,以避免工作能力被懷疑,或面臨被媒體過度娛樂化的風險。
只有政界擁有足夠高的多元性,才能照顧到不同群體的利益,當半數人口排除在政府角色之外時,政府制定政策時更有可能缺乏女性視角的考慮。然而,縮小政界的男女比例差距,只是性別平等的第一步。
縱使女性能突破重重阻力在政壇占據高位,也不意味著更廣泛化的女性權益能夠得到保障——在英國兩任女首相撒切爾和特拉斯的例子中,女性內部的階層差異反而有時會進一步加劇。女性政客注定指向一個更平等的社會嗎?答案或許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得多。
“類男性的女人”是怎樣產生的?
“多穿穿裙子,把褲子都留給克林頓穿吧!”“她應該把自己的女性之美當作提升形象的機會,而不是老想著展現自己的政治才能。”意大利時尚女王多娜泰拉·范思哲(Donatella Versace)曾如此為希拉里·克林頓提出建議。
想成為女總統需要做到什么?首先,要走好性別表達這條危險的鋼絲線。一方面,政壇女性一旦流露出太多“女人味”,很容易被人懷疑工作能力不夠合格,或者陷入充滿男性凝視的八卦議論之中。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學教授范族南(Van Zoonen)發現,在政治娛樂化的現實中,女性政治人物經常被當作明星甚至模特對待,她們的時尚品味與私人八卦更受人關注,從政過程卻被“瑣碎化”(trivialization),少有人在意她們的政治主張以及工作貢獻。
2008年,德國前總理默克爾訪問挪威時身著藍色低胸晚禮服,一改多年西裝形象,全球媒體幾乎都在關心她的衣服,同時卻又嘲諷她是“大規模分散注意力的武器”。芬蘭總統馬林的私生活日前也引發諸多關注,她在朋友派對上跳舞的視頻被大量轉發評論,面對著從私生活不檢點到有損國家形象的揣測和指責。在這之前,馬林激起媒體關注最多的一次是她穿著略顯性感的深v西裝拍攝雜志封面。
如果盡量抹除女性政客的女性特質,結果會不會不一樣?答案是,她們更容易遭到外貌羞辱,被譏諷成“男人婆”,默克爾就是一例。她被嘲笑西裝二十年不變,德國蒂賓根大學政治學教授加布里埃爾·阿貝斯(Gabriele Abels)注意到,為了迎合公眾對“女總理”的期待,造型師為默克爾的外形做出了更“女性化”的調整:
“別看她現在也還是永遠都只穿一個款式的衣服,但起碼顏色要活潑明亮多了;她化淡妝,一些場合她也戴珠寶,盡管也還是同一款。這些年來,她的造型師在她能容忍的范圍內做出了一些女性化調整。但就她個人性格來說,她對這些沒有熱情。”
除了對外貌形象的苛求,女政客一旦表現出和男性相當的主動性與攻擊性,更容易產生咄咄逼人、過于強勢之感。人們對政治辯論里女性插話的容忍度明顯更低,即使研究顯示,男性插嘴的平均概率是女性的兩倍多。在《看不見的女性》一書中,英國記者卡洛琳·佩雷斯舉出了多則案例——現任美國副總統哈里斯曾在一次問答會上打斷了美國司法部長兜圈子式的發言,她的提問方式被參議員約翰·麥凱恩警告,并兩次反過來中斷她說話,但哈里斯身旁一位同樣做法的男同事卻無人指責,只有她被認為歇斯底里。一名歐洲議會議員曾說:“如果一個女人在議會中大聲說話,人們會用手指指著嘴唇‘噓’一聲,把她當小孩看。當男人這么大聲說話時,這一幕永遠不會發生。”
康奈爾大學哲學院副教授凱特·曼恩在《應得的權利》一書中也提到,女性政治家顯露的特征更容易被認為是負面性的。同樣是生氣,女政客生氣會強化女性更情緒化的刻板印象,進一步被質疑不適合肩負重大責任,但人們往往覺得生氣的男政客很真誠。如果缺乏關心體貼的氣質,女政客也會激起公眾更大的道德憤慨,相關研究對解釋為:冷漠無情對女性而言是一種違反規范的行為,對男性則不是。曼恩在書中寫到,“有這樣一種預期:通常而言,女性比男性更親近社會。因此,女性一旦偏離了所謂的‘道德’立場,都會讓我們更加驚詫。”
于是,女政客既需要如男性般主動出擊,又不能顯得歇斯底里,還要利用女性身份展現特有的權力柔化與母性形象,表現出擅長溝通、同情、親和的特質。正如臺灣政治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楊婉瑩所言,政壇女性領袖需要在社會預設的陽剛男性氣質與陰柔女性氣質之間取得平衡,成為一個“類男性的女人”。撒切爾夫人很早就意識到了這點,她的頭發、衣服、手提包總是經過形象顧問的嚴格檢查,她會一邊柔化發型,一邊降低聲調,讓自己顯得既平易近人又具有權威感。
女政客為何不支持女性權利?
“瑪麗蓮·夢露的嘴唇與卡里古拉(古羅馬暴君)的眼睛。” 1984年,當法國總統密特朗因歐共體預算問題同撒切爾產生爭執時,他如此形容這位英國歷史上頗有權勢的女性。
除了性感的嘴唇,撒切爾夫人還有許多東西被人們津津樂道:議員艾倫·克拉克對首相問答印象最深的是她“美好的腳踝”;媒體關注她的手提包款式,并評價其執政是“用女士手包打做壞事的人”;訪問澳大利亞時,新聞記者如此寫道:“50歲的瑪格麗特·撒切爾身材苗條,有著被英國氣候所掩蓋的桃色和奶油色膚色,不討厭她的政治立場的澳大利亞人毫無疑問會對她發出‘哇哦’和‘啊’的聲音。”
面對著一系列男性凝視與性別歧視話語,撒切爾卻并沒有因此更關心女性權益。她在擔任首相的11年中只提拔了一名女性進入內閣,撒切爾的名言是“女性主義是有毒的”以及“我不欠婦女解放”。
和撒切爾一樣,許多女性政壇領袖都曾強調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默克爾雖未曾明確表示,但性別議題從未進入她的議程。阿貝斯注意到:“她從政這幾十年來,一直非常刻意地回避自己的女性身份、從來不賦予這個身份任何關注或意義。這與她的東德背景有關,當然也是在傳遞這樣的信息:‘我是男人還是女人,這件事對我所選擇的職業和我在公共領域扮演的角色來說無關要緊。’”阿貝斯認為,默克爾很明白,“德國總理自認為女權主義者”這樣的頭條,會在德國國內尤其是政黨內的保守派中掀起巨大波瀾。
這些做法無疑都夾雜了女性政客對支持率的功利性考量。佩雷斯提到的研究發現,白人男性領導人會因為倡導多元化而受到嘉許,女性和少數族裔領導人卻會因此被懲罰。“其部分原因在于,通過倡導多元化,婦女和少數族裔讓白人男性意識到,這些婦女和少數族裔領導……真的是婦女和少數族裔。”美國總統參選者桑德斯就曾嘲諷道,希拉里的全部拉票不過是在說“投我一票,我是女人”,但實際上,希拉里為防止丟掉男性選民,對“女性主義”的使用非常謹慎。美國媒體Vox曾對她的演講詞頻進行過分析,她提到“就業”近600次,種族主義、婦女權利和墮胎只提到幾十次。
一個女性地位優越,不等同于女性群體獲得福祉;政治領袖性別為女,也不意味著女性權益一定能得到更多關注,有時候甚至恰恰相反。她們拒絕與底層女性群體共情,甚至更方便地利用自己的性別身份,制造難以撼動不公結構的女性獨立話語,父權式的成功標準被直接挪用,女性被鼓勵擁抱自我賦權與個人選擇,性別集體正義被忽略,結構性壓迫也因此合法化,這反而讓女性狀況更加糟糕了。
作為新自由主義的主要奠基者,撒切爾夫人在執政期間致力于促進私有化、削減國家福利,認為成功來自個人的努力工作和勇氣決心,這套觀念為原子化的女性獨立敘事提供了生長空間。新自由主義女性主義鼓勵女性自我優化、對自己的幸福承擔全部責任,有效地遮蔽了社會應提供的支持與保障。撒切爾在任時期施行的福利削減制度對未婚女工影響尤其嚴重,因為女性群體更有可能從事兼職工作,并依賴福利支持家庭。大多數女性并不擁有她的特權,在政策實施后陷入貧困,英國男女工資差距進一步增大。
被媒體稱為“撒切爾夫人第二”的英國新任首相特拉斯,也秉持著類似的信條。在她鮮有的談到女性議題的采訪中,特拉斯指出,女性應該是“獨立的”,即她們不應該被視為需要政府特殊支持的“受害者”,而是“有自己能力的人”。她曾稱自己為“真命天女(Destiny's Child)式女權主義者”——“真命天女”是90年代末的美國女團,成員包括歌手碧昂斯,她們在專輯“獨立女性 Pt1”里曾這樣唱道:“如果我想要,我靠我自己……支付我自己的車票/我支付自己的賬單。”然而,正在面臨能源危機、通貨膨脹與高生活成本壓力的英國人,已經越來越多難以支付自己的車票與賬單,更不用提在2020年新冠疫情后,英國的職場性別平等出現了大幅度倒退現象,企業裁員時雇主首先考慮的是女性,經濟衰退對女性的打擊也大得多。特拉斯對“獨立女性”的提倡將社會不公轉嫁成了個體責任。
“不應該僅僅因為她是女性而被視為推動女性主義事業。今天,真正危在旦夕的事情必須超越女性領導力的問題,并質疑領導力本身的整個概念。”在特拉斯當選新首相時,東英吉利亞大學講師蘇菲·布朗(Sophie Scott-Brown)如此評論道。誠然,女性領導者打破了玻璃天花板,增加了性別可見性,讓人們意識到很多職位并非男性專屬,然而創造更加性別平等的社會,我們要做的可能比單單支持一個女性政客走得更遠。
參考文獻:
《看不見的女性》 [英]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 著 詹涓 譯 新經典文化·新星出版社
《應得的權利》[澳]凱特·曼恩 著 章艷 譯 明室Lucida·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https://www.163.com/dy/article/FPAT5R060534MZG7.html 全現在 芬蘭女總理深V照片引爭議,女政客穿什么很重要嗎?
https://mp.weixin.qq.com/s/d525nvx6qdfFaqtwMchKjQ 歐羅萬象 默克爾──性別平權的象征,還是一個女人的史詩?
https://edition.cnn.com/2022/09/07/opinions/britain-female-prime-minister-liz-truss-feminism-beers/ CNN Opinion: Britain’s new prime minister and the dangers of ‘Destiny’s Child femi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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