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電影《甜蜜蜜》里,張曼玉和黎明飾演的主角在紐約唐人街一家商店的櫥窗前重逢,一起看著鄧麗君去世的消息。影片中,張曼玉走過唐人街,背景中出現了南華茶室(NOM WAH TEA PARLOR)。這部電影是一代移民的縮影,而紐約歷史最悠久的中餐廳南華茶室事實上也見證了許許多多的風雨與故事。
南華茶室從1920年開始賣點心至今,以其中西結合的早茶點心而聞名紐約,自2013年起連續獲得紐約米其林指南美食推薦。在調查記者、非虛構作家艾娜·雅洛夫寫作的口述史作品《紐約餐桌:美食城市的締造者》中,作者帶領我們深入紐約的美食腹地,拜訪成就餐桌美味的53位業內大佬。作者與各種文化背景、各個行當的人們交流,聽他們講述自己和美食、和紐約如何相遇。其中,南華茶室今天的老板唐偉生(Wilson Tang)是書中唯一的華人面孔。在下面這篇口述中,他回憶起自己如何在“9·11”事件中幸存,放棄了人人羨慕的在摩根士丹利的工作,投身自己喜愛的餐飲業,還講述了自己在2011年成為南華新任掌門之后的經歷和成就。
《唐偉生:南華茶室》
文 | [美]艾娜·雅洛夫 譯 | 喬阿蘇
南華茶室是紐約歷史最悠久的中餐廳,可能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家鋪著意大利風格紅白格子桌布的中餐廳。1920年,周家開了這間餐廳;1950年,老板雇了十六歲的唐偉力來幫忙;七十年代,偉力從老板手里買下了這間餐廳,又經營了三十來年,然后傳給了自己的外甥偉生。那些紅白格子桌布,就和閃閃發光的柱子與瓷磚地板一樣,數十年如一日不曾變過。而偉生,這個虎頭虎腦的二十九歲年輕人,并沒有原地踏步。他們的第二家餐廳已經在緊鑼密鼓的籌劃之中。
南華茶室一直都是我們家人的聚會場所。不管我們白天在何處忙碌,似乎都要在這里結束自己的一天。我是在唐人街長大的孩子。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出于安全考慮決定舉家遷往郊區。他也不喜歡我老在餐廳里晃悠,擔心我因此就不知道餐廳外面的世界長什么樣。他說我的人生應該志在別處,“你該去從醫,”他說,“或者當個律師。反正不要太關心家里的餐廳。”盡管如此,在我學生時代的每個周末和每一個暑假,我們全家人還是會回到南華茶室。大學畢業后,我去了摩根士丹利工作。但這并非我個人所愿,純粹是為了取悅我爸。我的辦公室在世貿中心二號大樓的74層。
“9·11”恐怖襲擊當天,我就在辦公室里。
那是一個對我來說再平常不過的早晨。我需要乘兩臺電梯才能抵達公司——先乘特快電梯到44層,再乘區間電梯到74層。我八點十五分走進電梯,上到44層,在餐廳逗留了一會兒,像往常一樣打包了香腸餅、薯餅和兩個雞蛋。八點四十五分,我乘坐區間電梯抵達我的辦公室,打開電腦,開始邊吃早餐邊工作。這時,同事經過我的工位說:“火警響了,我覺得可能是火災演習之類的吧。”我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好了!我能下樓遛彎偷懶了!”于是我們又乘電梯回到44層。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樓里真的著火了,大家要走樓梯去一層。我還沒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看到窗外有很多紙在四散飛揚,好笑的是,我還記得當時在想:“今天在搞什么紙帶游行嗎?是洋基隊又贏了,還是職棒世界大賽(World Series)?又是游行日了?”那時我還年輕,對一切毫無察覺。
當我們從44層走到大概16層的時候,接到通知說一切情況正常,大家可以回到自己的樓層了。大家就紛紛掉頭上樓了。而我想,往下走16層可要比往上走20層容易多了。我還是走到一層然后再坐特快電梯上去吧。于是我們就繼續往下走,絲毫也不恐慌。有許多消防員經過我們身邊沖上樓去,但我依然不覺得有什么異樣。
一層大堂人群騷動,亂作一團。我走出門去看看情況。這時我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仍未意識到事態有多嚴重。從樓下抬頭看去,飛機撞擊的區域看起來非常小,所以我想可能是誰的私人飛機出事了:“他也太倒霉了吧。”接下來如你所知,第二次撞擊發生了。大家都開始尖叫,人群互相推擠著紛紛向大樓外涌去。現場人仰馬翻,混亂不堪。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道要盡快逃走。我當時心里只想著要趕快去南華茶室。不然我還能去哪兒呢?我跟著驚魂未定的人流一起往北走向唐人街,直往餐廳走去。忽然,我身邊的人群紛紛轉身回望,發出陣陣驚呼。我回過頭去,看到世貿中心一號大樓正在坍塌。然后,我又目睹二號大樓隨之倒下。
直到今天,我仍不愿回想起這一切。
摩根士丹利隨后搬到了新澤西的港口區。每天從紐約前去上班的通勤過程讓我不勝其煩。于是我決定開始創業。我發現了一家待售的小面包房,買了下來,然后請了一位烘焙大師教我做面包。這個小生意成功地干了四年,然而工作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每天我從早上五點干到晚上八點,從沒見過陽光,也幾乎沒時間見家人和親友,于是我想:“我是個年輕人。朋友們都在外面揮霍青春,飲酒作樂,干著年輕人的傻事。而我卻窩在自己小小的面包房里干活兒。”并且……我完全不認識任何女孩子。
2010年,情況發生了改變。我叔叔偉力建議我接手南華茶室。提議的過程簡單粗暴。他說:“偉生,我已經八十五歲了,我干不動了。”對我來說,這寥寥數語宛如天降甘霖。我內心無比確定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使命和機遇,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我知道我爸一定會失望,但我對他說:“如果要我每天打著領帶聽人使喚,無法決定自己該干什么,該幾點回家,幾點上班,什么時候該工作,什么時候該休假,那我一輩子也不會開心的。這是我改變生活的機會。”
南華這個“遺產”在我剛接手的時候還乏善可陳。在偉力叔叔執掌餐廳的四十年里,餐廳已漸漸老舊。油漆斑駁,流浪貓在門口躑躅不去。偉力叔叔雖然是這里的老板,但幾乎沒把它當個餐廳。那是他自己的社交俱樂部。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坐在餐廳后頭吞云吐霧地打牌。如果有客人來了并且想坐下待會兒,他就去給人做點吃的。他倒也從不認為這個餐廳實際上并沒有在正經營業。在他看來,“營業”就意味著“我這兒有些餅干,歡迎你來喝杯茶、借用下廁所之類的”。我當時同意接手的前提條件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來經營餐廳,并且需要有人在廚房幫忙。他答應了這兩個條件。他給我找的幫廚直到今天還在餐廳工作。
南華的餐品一直都以港式點心為主。港式點心是粵菜的一部分,分量很少,大概是一人份,一口量。在大多數餐廳里,服務員都是推著小車在餐廳里繞場走動,車上擺著后廚準備好的各種點心。有客人需要時他們就停下來,讓客人自己在車上挑選想吃的點心。傳統上,點心一般是在早餐、早午餐,或者是午餐時吃的。這要回溯到幾千年前,那會兒人們沿著絲綢之路出行,在路上遇著小店便停下來喝茶歇腳。廚師們成年累月地練習,只為了把每個餃子的細節都做到極致:皮、分量、腌汁、每個褶子,都至關重要。當然,餡料也不可忽視。
就我個人而言,做傳統港式點心早午餐生意的最大問題是要早起——這就和我之前在面包店的情況一樣。我想打破這種模式。我想把港式點心做成晚餐,這樣我就可以晚點開門,晚點關門。然后還可以提供啤酒和葡萄酒配餐。我爸說:“你是不是瘋了。晚餐吃港式點心?誰會這么搞?”我說:“我唄。”我覺得這么安排挺好的。這就跟西班牙塔帕斯(tapas)一個道理。你去塔帕斯餐廳,點幾個小菜,來杯葡萄酒,吃得津津有味。為啥中餐就不能這么搞?我跟偉力叔叔說了我的想法,他說:“我懶得管你想干什么,偉生。你別搞砸了就行。讓餐廳長長久久地開下去,別倒閉了。”偉力叔叔在唐人街生活了五十年,在社區里可謂聲名顯赫。盡管他把餐廳傳給了我,但那依然是他身份的象征。我接手餐廳之后有好一陣子,還是會讓他那些老朋友在后屋打牌。
最終,餐廳照著我的想法重新開業了,更晚開門,夜里十點打烊。我的下一步是培養顧客。我是個年輕人,我了解現在正是社交媒體的時代。于是我給餐廳做了個Facebook主頁,然后《每日新聞報》(Daily News)的一位編輯就給我發來了信息:“我從八歲起就開始光顧南華茶室了。我得寫一篇關于你們重新開業的報道。”2011年1月,周日的《每日新聞報》上刊登了一篇兩版的關于我們的報道。南華茶室又回來了。
過去三年對我來說是個前所未有的體驗。我們上了兩次《紐約時報》,其中有一次還是周三美食版的頭條。更令人興奮的是:我還曾為林書豪舉辦過他加入紐約尼克斯隊后首場比賽的觀賽派對。我是一個超級籃球迷,身高接近兩米,是我們全家最高的。當林書豪加入尼克斯隊的時候,我想:“哇,這也太棒了。他就像我一樣啊——一個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大高個兒華裔男孩。”然后出乎意料地,有一家公關公司找我來主辦一場林書豪在紐約首賽的觀賽派對。我想:“太酷了!尼克斯隊的球迷們都會來!他們肯定會給我送點什么東西!”而其他餐廳的老板都在問我:“你說什么?觀賽派對是什么意思?”“他們給你多少錢啊?”“啊?你要把整個用餐區都用來擺電視?”
整件事簡直棒到不可思議。因為這是一場全國實況轉播的重要比賽,于是ESPN(娛樂與體育節目新聞網)也來我們這里做了實況轉播。尼克斯隊的啦啦隊也來了。尼克斯隊的前任前鋒約翰·華萊士(John Wallace)在現場有求必應地為大家簽名。麥迪遜廣場花園的那些大人物都來了。我們餐廳連著好幾周都是城中的熱門話題,生意天天爆滿。
我的人生一下子變得如此豐富,而且還有更多新的經歷正等著我。我太感恩了,自己實在幸運。最近我常常思考自己和餐廳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但我考慮最多的還是我兒子。我從來沒有跟我爸一起度過假,因為他一直忙于工作。我想確保自己不會錯失與兒子共度美好時光的機會。回想他出生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如今他已經是個能跑能說的大孩子了,但我卻還在忙于工作。我希望能陪他一起經歷人生。我想陪他去少年棒球聯盟,想帶他去練足球,想和他去徒步旅行,想與他一起跑一場馬拉松。我從未和自己的父親有過這些經歷,我希望能和兒子一起度過這些時光。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紐約餐桌:美食城市的締造者》第二章《鴨子王朝與其他王朝》,較原文有刪改,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