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今年B站選出的年度彈幕是“接”,小紅書選出的年度關鍵詞是“抽象”。這不免令人有些錯愕,因為早在2024年之前,“接”這個字就開始在小紅書、抖音等平臺廣泛流行,而“抽象”作為一種網生亞文化,更是從B站的鬼畜二創開始發揚光大。
追根溯源,會發現不論是“接”還是“抽象”,如今的語義、使用場景都與其誕生伊始發生了流變,并且在進入到不同社區之后與社區的內容風格進行了融合。但融合到最后,結果并不是社區之間差異越來越大,形成社區平臺的“內容護城河”,反而是越來越抹平壁壘,讓大眾產生“原來沖的是同一片浪”的感覺。
當一個詞從大眾不自覺使用到被主流語境認可的“年度熱詞”的高度,意味著它已經在大眾傳播中剔除掉相對負面的部分,遺留下有趣的、相對積極的解讀空間。而追溯這些詞的詞義流變過程,也是觀察互聯網社區文化變遷的一個獨特視角。
從“接”好運到什么都“接”
好事發生,先來“接”。
在B站所陳列的對“接”的使用場景中,考試上岸、入職升職、表白成功、歐氣爆棚,甚至是看到美好故事時,用戶都會紛紛發出“接”字彈幕。不難發現,這里“接”的都是他人身上發生的好事,是相對具體的事情。
如果從中提取出某種年輕人的社會心態,或許在“單純指望天上掉餡餅”之外,也可以有相對積極的解讀。
比如有微博博主提到,“選擇是由人的,而‘接’是由天不由我,只是我有足夠的配得感……它是一種姿態強調,我知道幸福具體指什么,但你可不要忽悠我,說努力就能得到。如果幸福是搖號制,那我理應站在原地就得到它。”
這的確是非常當下的青年心態折射,是對上一輩“努力就會成功”敘事的祛魅,這一代人不再輕易相信顯見的“PUA”。反而對意外成功有著很強的配得感,不讓自己平白內耗。
但延展到其他社區中,有時“接”,則不一定是接某個具體的對象,這種配得感強的心態會往“玄學”的方向偏移。比如在短視頻平臺評論區里,有時會出現與視頻毫無關系的“接”。只要放一張財神爺的圖片,或者評論諸如“財富接不接?”“健康接不接?”等句子,有時就會有大量用戶跟風回復評論,“接”。
并非跟風者眾就代表所有用戶都喜歡這一行為。打開短視頻平臺搜索“接是什么梗?”就會發現大量視頻都在表達對這種“什么都接”的風氣的不滿。
不滿的心情很容易理解。如果說基于某件具體而微的幸運之事而表達艷羨之情,那是人之常情,但只要冒出來財神爺就要“接”一下,只會讓人感覺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人機互動場”,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通過了圖靈測試的異類。
跟風評論之人的心理活動也不難理解。在中國,本來也還有相當廣泛的迷信人群。據2024年的一篇論文顯示,在隨機抽取了650名大學生進行調查之后,發現大學生迷信總分平均值是2.4分(滿分5分),迷信心理中等的大學生最多,且城市大學生的迷信程度還顯著高于農村大學生。
喜歡發“接”的用戶并非對其訴諸過高期待,只是比起燒香拜佛、算命卜卦,“接”一定是成本最低的行為,只需要輕輕打字不消一秒便可以完成一次“賽博祈愿”。而且,一旦好事當真降臨,便容易與發送“接”的行為主觀關聯,成為發帖者與其他用戶相互印證,由此形成了一輪又一輪心理暗示強循環的主觀證據。
這個過程體現在“接男寶”現象上尤為明顯。2022年,毒眸曾撰文(點此閱讀:《人在小紅書,顏值被打10分》)分析過小紅書上“接男寶”頻出的現象,意指有用戶發帖表示自己誕下男嬰,評論區旋即會出現一批“接男寶”的評論,希望自己也能懷上男孩。
據字母榜報道,2019年抖音上就已經有了“接男寶”現象。一位媽媽在抖音上發布“接男寶”視頻,聲稱自己生下的6斤男寶寶,就是在抖音上接的。隨即引發評論處1.7萬個準媽媽“跪求接男寶”。
值得肯定的是,盡管如今還有不少“接男寶”的視頻或帖子存在,但各個社區中已經多了不少反對、勸誡的聲音。網絡平臺的發聲終究還是現實觀念的體現,很難指望在現實觀念發生根本性扭轉之前讓網絡發聲平息,但有更多用戶愿意主動站出來反對,終究是推動轉變的一股力量。
當“抽象文化”變成“萬物皆可抽象”
再看小紅書選擇的“抽象”二字。
小紅書官方發布了一則視頻,如此解釋站內的“抽象”:“抽象是離題萬里但萬事和為貴的大智慧;是驢唇對馬嘴,真朋友才會給出的安慰;傳播學家說這叫預期違背,網友擺擺手說,害,不過是已讀亂回。”
在小紅書的理解中,“抽象”側重體現在用戶之間的互動,是用戶精神狀態的一種寫照。但UGC內容之外,今年在小紅書上火熱的討論對象也不乏可被冠以“抽象”之名的。比如《門前寶地》剛剛上線時的向佐,彼時他還沒有開始帶貨,其“抽象”往事在小紅書被大量研究、品鑒。又如在小紅書直播的李誕,經常會有姐妹投稿奇聞軼事,令人直呼“抽象”。
不難發現,2024年的“抽象”,幾乎可以成為所有具備反差感、令人感到迷惑的行為與事物的統稱。這與“抽象”作為一種亞文化誕生時的語境發生了極大偏離。
毒眸曾撰文(點此閱讀:《郭老師和被嫌棄的抽象網紅的一生》)仔細梳理“抽象文化”發展源流。其最早誕生于斗魚的6324直播間,一個叫“抽象工作室”的游戲主播團體。當中最知名的主播莫過于孫笑川,一段對觀眾連爆5分鐘粗口的視頻成為了“抽象圣經”,其本人也一度被稱作“抽象教父”。
本身是圈層文化,但隨著圈層中的受眾不斷在外部事件中刷屏,孫笑川的大名得以路人皆知。加上在B站等平臺的鬼畜二創視頻,讓抽象文化更具生命力。
而當“搞抽象”成為一個可靠的流量標簽,一個又一個“閃耀”的名字陸續加入抽象大軍——帶籃子、藥水哥、giao哥、“東北往事”中的刀哥虎弟……這些人抱持著“活兒要狠,言論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信念,在屏幕前不斷豐富大眾對“抽象文化”的認知。
被冠以“抽象”之名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也發生了受眾人群與賽道的細分。比如郭老師、三夢奇緣、完顏慧德等人,更偏向于“gay icon”的路線;而B站的鬼畜二創則仍以電棍、炫神、丁真、范小勤等人為主;“牢大”與“坤坤”的梗,甚至在低齡青少年群體中更加流行。
但在圈層之外,越來越多公開的名人明星或主動或被動地加入到抽象行為的行列中去。除了前文所說的向佐,黃子韜、黃磊、大冰、聽泉賞寶等名人,都曾被冠以“抽象”之名。
2024,幾乎可以稱之為“抽象新元年”。
當它抽象重新理解成某種以“不嚴肅不正經”為核心要義的幽默精神時,抽象文化中缺乏人格尊重的暗面越來越少被提及,甚至被主流語境逐漸剔除在外。
這是熱梗熱詞流通的必然路徑。典型如2021年入選十大網絡流行語的“yyds”,在最初階段能成為口口相傳的熱梗是因為某因賭博下注而坐牢的游戲主播在賽事解說時極為沉浸,具有強烈的戲劇效果。但當一個梗具有較強的泛用性之后,往往不會被大眾在意其源流,且逐漸剔除掉語義中的負面成分,成為大眾層面時髦又新鮮的“社交貨幣”流行開來。
圈層文化共作一體
不論是“接”還是“抽象”,其廣泛使用并作為年度關鍵詞出現,都體現出了在目前的互聯網語境下,圈層文化逐漸互通、雜糅,讓上網沖浪的人們逐漸享有一片共沖的海域。
觀察B站的年度彈幕,2022年的“優雅”來自當年大熱動漫《間諜過家家》里角色的口頭禪,2021年的“破防了”原先是游戲術語,此時還有較為明顯的圈層屬性。而去年的“啊?”與今年的“接”則并非來自圈層。
很難追溯到最早使用“接”的時間點,但與過去互聯網轉發錦鯉的熱潮應有一脈相承之勢。錦鯉轉發熱潮在2018年達到巔峰,然后逐漸偃旗息鼓,總體特征和“接”一樣,是跨平臺、跨人群流行的。
而“抽象”到如今同樣如此,能讓用戶感到抽象的人和內容會在全平臺流通,尤其是當UGC的內容創作中出現廣泛的“抽象整活”取向時,它就更加沒有圈層的壁壘。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熬夜背梗也敵不過抽象天賦型選手”,這句話生動形象地展現出了“抽象”需要的是靈光一現,而非復刻與總結。
在AI生成視頻出現之后,“抽象”又迎來了煥發新生命力的機會。如今許多平臺中都會出現,基于某張照片或某段視頻,由AI向后自主延展,其中人物的行為邏輯與事件走向往往不合常理,從而凸顯幽默,產生“抽象”效果。
但每當有博主拍出比AI更加逆天的劇情時,就會有“AI終究還是取代不了人類”的評論出現。畢竟,AI是基于過去經驗的推理,而人類如果執意“抽象”,總可以比AI做得更加不合邏輯、不可理喻。
可以預見的是,“抽象”在未來很多年里都會是被高頻提及的熱詞。它未必是某種用戶精神狀態的集中體現,但所涵蓋的內容之廣,注定其生命力極為旺盛。
早些年,人們無法定義抽象,這讓抽象在向外傳播時形成了理解門檻。到如今,人們也還是無法定義抽象,但正是因為這種無法定義,讓它還有無限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