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呂雅萱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近日，在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鎮陸道培醫院病友群體中，又出現病友參加所謂配捐被“騙走”巨額醫療款一事。界面新聞從多位大病患者家屬處獲悉，他們把錢轉給一個名叫趙宏偉的“配捐”籌款人之后，對方沒有如期回款，患者家屬的本金無法追回。該事件涉及30名大病患者家屬，涉及金額或達800多萬元。

配捐被“騙走”治療款

劉軍來自四川一個偏僻的小城市，他的兒子8歲，患罕見病x連鎖淋巴增生癥，前期在成都治療，2021年12月轉診到燕郊的陸道培醫院做骨髓移植。

陸道培醫院是一家位于河北三河燕郊的血液病腫瘤專科醫院，大量難治復發的惡性血液病患者來到這里尋求最后的治療希望，被稱為血液病患者的“最后一站”。界面新聞曾在2023年實地探訪，醫院附近的城中村里住著來自全國各地的白血病等大病患者和照料他們的家屬。

劉軍第一次跟趙宏偉接觸是在2024年7月，一個老鄉跟劉軍說，如果想做配捐賺點錢，可以找趙宏偉。劉軍帶著兒子來燕郊治病花了120多萬元，醫療開支幾乎壓垮家庭，他想著掙點房租和生活費，就微信聯系了趙宏偉。

趙宏偉所謂的“配捐”規則非常簡單，就是指投入10萬元，每個月返點4%。劉軍給趙宏偉提供的銀行賬戶里轉了10萬元，一個月后，收到10.4萬元回款，這增進了劉軍對趙宏偉的信任。

劉軍說，趙宏偉也是大病患兒家屬，他在醫院附近開了一家白血病病人用品店，經常聯系病友參加“配捐”，因為回款準時，在病友之間有了一定口碑。

今年9月，劉軍又聯系趙宏偉做“配捐”，這次趙宏偉提供的參與方式是，5萬元每個月返點5%。9月3日，劉軍往趙宏偉指定的銀行賬戶里轉賬10萬元。10月11日，他收回5萬本金和5千元的“配捐款”后，又打給趙宏偉10萬元繼續參加“配捐”。

劉軍稱，跟趙宏偉資金往來期間，趙宏偉提供過兩次個人銀行賬戶，戶頭分別是高峰和卞利軍，一次機構賬戶，機構名稱是菏澤市牡丹區紅帆社會組織發展服務中心（下稱“紅帆中心”）。

公開信息顯示，紅帆社會組織發展服務中心是菏澤市的一家民辦非企業單位，法人是晁文華，業務包括承擔指導社區治理、社區服務、志愿者隊伍建設、社會組織的孵化等。

但11月初，劉軍沒有收到約定回款，趙宏偉讓他再等等。期間劉軍了解到，不止他一個人被拖欠回款，一共有30個病友合計打了800多萬給趙宏偉，大家都沒有收到回款。

劉軍說，趙宏偉是個“中間人”，他有個上家叫馬蟬娟，人在貴州遵義，趙宏偉每次會把“配捐”款匯總給馬蟬娟。“大家最后商量，再等幾天，看能不能回”，幾天后還是沒有收到回款后，有病友報警。

劉先生提供給界面新聞的一張受案回執單顯示，報案人是被騙人之一、大病患者家屬李琳，報稱“李琳等人配捐被詐騙案”，三河市公安局已經受理。

劉軍稱，目前30位從趙宏偉處拿不回“配捐”本金的病友建了一個微信群。“我們的錢具體打給了誰，我們不知道，究竟干了什么，還有多少，我們也不知道”，劉軍說，出事之后，很多病友打不通趙宏偉的電話了。

來自湖南的陳湘最近也收不回“配捐”款，與劉軍不同，聯系陳湘做“配捐”的直接是趙宏偉的上家馬蟬娟。陳湘的老公患白血病，在陸道培醫院做了造血干細胞移植，目前治療已經結束，一年來陸道培醫院復查2-3次。

陳湘告訴界面新聞，在病友圈中，馬蟬娟是個“老公益人”，幫大病患者家屬籌過款，籌集過慈善物資，在圈子里口碑較好。她回憶，99公益日的時候，“馬蟬娟在貴州做過一個專場”，還做過慈善基金會的配捐，“當時很多病友都參加了，我們都很相信她”。

馬蟬娟提供給陳湘的“配捐”的方式是，9.7萬配3千，半個月回款。馬蟬娟給病友們發來一個私人銀行賬戶，陳湘說，對于打給私人賬戶，他們不是沒有過懷疑，但她稱，“圈子里的說法是，他們（指馬蟬娟這樣的“配捐”籌款人）都是資金倒來倒去的，我們要是直接打到公戶上，他們有的不好操作，打給他們個人來操作流水會比較好一點。”病友們也就默認把錢打過去了。

隨后，馬蟬娟發給陳湘一份名為“北京億幫公益基金會扶貧助困協議書”的文件，文件顯示，救助人是北京億幫公益基金會，陳湘把自己的個人信息、醫療費信息、診斷書、回款賬號等提供了過去。

半個月后，陳湘沒有收到約定的回款，馬蟬娟對她說，基金會賬戶被封了，撥不出款，再等等，但是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消息。

都說自己是“受騙者”

界面新聞了解到，目前，三河市公安局已經對該事件立案，警方多次聯系籌款“中間人”趙宏偉到公安局問詢溝通。

界面新聞撥通趙宏偉電話時，他頻繁嘆氣地說，不只30名大病患者家屬從他這經手300多萬回不了款，他自己也投了30萬沒有回款，“我現在都不知道她（指馬蟬娟）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我被她騙了。”

趙宏偉回憶，他跟馬蟬娟相識于2019年，當時馬蟬娟以“愛心媽媽”的身份進入陸道培醫院病友圈，幫助一些病友籌款。這些年間，每當有大病患者求助，趙宏偉就打電話問馬蟬娟能不能幫忙籌點錢，幾次下來他對馬蟬娟有了信任。后來，馬蟬娟讓趙宏偉聯系病友參加“配捐”，趙宏偉就在病友圈里幫馬蟬娟籌款，錢直接打進馬蟬娟提供的銀行賬戶。

馬蟬娟告訴趙宏偉，這種“配捐”是公益性質的。趙宏偉稱，因此他也一直認為馬蟬娟做的“配捐”是正規慈善機構的配捐。馬蟬娟提供過來私人銀行賬戶，解釋說是給廣告公司投流，趙宏偉就沒有多問。但是馬蟬娟籌集的錢究竟去了哪里，趙宏偉稱，他不知道。

除了私人賬戶，馬蟬娟提供的收款賬戶還有組織機構的公共賬戶。今年10月13日，劉軍就往紅帆中心的機構的公共賬戶轉賬5萬元，期待“配捐”增值回款。

界面新聞聯系上紅帆中心的晁主任，她稱，紅帆中心只是服務中心，不是慈善機構，沒有做配捐項目的資質。她進一步稱，紅帆中心也是該事件的受害方。

晁主任回憶，她跟馬蟬娟相識在一個飯局上，當時馬的身份是一個“老公益人”，聲稱認識大人物，手上有很多公益項目資源。作為一家地方性小組織的領導，晁主任覺得自己“抱到大腿了”，雙方便保持聯系。

今年10月的一天傍晚，紅帆中心的銀行賬戶上突然進賬295萬，這筆錢來自多個賬戶匯款，多個匯款人附言“大病兒童自籌款”。

晁主任稱，她還沒搞清楚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馬蟬娟就聯系她說：“是別人捐過來給大病患者救命的錢”。馬蟬娟接著提供給晁主任十幾個銀行賬戶，稱是等錢治病的“大病患者”的賬戶，讓晁主任按照她定的不同金額，把295萬分別匯進這十幾個“大病患者”賬戶。

晁主任說：“當時馬蟬娟制造的氣氛特別著急，說是救命錢，催我趕緊轉過去”，她稱自己來不及多想，便照做了，還剩下2萬留在了紅帆中心的賬戶上。

晁主任稱，事后她去問馬蟬娟，紅帆中心賬戶上這些錢是怎么來的，為什么又馬上打出去，能否給紅帆中心出具一份說明協議？馬蟬娟沒有提供。

直到11月下旬，晁主任從當地主管部門得知，紅帆中心被來自河北燕郊的大病患者家屬投訴了。晁主任說，她跟大病患者家屬電話溝通后，才知道他們往紅帆中心的銀行賬戶里打了“配捐”款，但沒有收到回款，患者家屬們認為，紅帆中心也參與了這起“配捐”騙局。從患者家屬處得知河北警方已立案后，晁主任主動聯系警方配合調查。

晁主任表示，目前，紅帆中心因為違規操作，已經按照當地主管部門要求停辦。事發后她聘請了律師，一直在馬蟬娟、警方和主管部門之間交涉走動。“我承認當時轉賬有過失，但是馬蟬娟給制造的氣氛”， 晁主任說，她不知道馬蟬娟從哪里獲得了紅帆中心的銀行賬戶，提供給大病患者家屬做“配捐”。她猜測，可能是之前跟馬蟬娟合作過項目，她發給馬蟬娟一份協議模板，里面有紅帆中心填好的信息。

界面新聞暫未聯系上該事件中涉及的另一家機構北京億幫公益基金會。界面新聞多次撥打馬蟬娟的電話，也無法撥通。

大病患者多次被“騙走”醫療款

大病患者家屬參加配捐被“騙走”醫療款，其實不是新鮮事。界面新聞曾在2023年報道過兒慈會河北廊坊一負責人柯某孝以“配捐”名義卷走患者千萬醫療款一事，跟趙宏偉、馬蟬娟的做法如出一轍，柯某孝在病友圈里動員大家參加“配捐”，許諾一定期限后返還更高金額，但到期后，患者家屬們遲遲沒有收到柯某孝許諾的回款，他們才認為被詐騙。

柯某孝事件發酵后，兒慈會工作人員當時接受媒體采訪稱，這件事中，是柯某孝冒充兒慈會名義行騙，屬于柯某孝的個人行為，柯某孝已經向警方自首。

大病患者屢次被騙錢背后值得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這個群體是資金詐騙的洼地？

一位慈善界人士對界面新聞分析，不管是找親戚借的還是在貸款平臺貸來的，大病患者手中通常有為治病籌集的大額資金，這就造成該群體極易成為不法分子實施詐騙的獵物，一不小心就落入詐騙陷阱。

該人士稱，血液病、腫瘤患者的治療時間長達幾年，看病支出通常百萬起步，大病患者手握大額資金的同時，想盡辦法籌集下一步治療要花的錢。“配捐”短期內回報高，大病患者自主參加的意愿十分強烈，很多人甚至去網貸平臺借貸參加。但一些“配捐”并不是慈善機構正規的配捐，只是不法分子打著配捐名號實施的資金不良運作行為。

“一方手握資金且急需更多資金，一方有詐騙想法，兩方合拍，釀成大病患者經常被騙的局面”，該慈善界人士說。

2023年兒慈會柯某孝卷走大病患者千萬治療款的事件發酵時，界面新聞曾去陸道培醫院住院部采訪大病患者家屬，對于有病友參加“配捐”被詐騙的事，大部分患者家屬三緘其口，一些家屬并沒有引以為戒，在病友群里繼續咨詢各種形式的“配捐”，以期短期內得到一筆增值回款。有些家屬還在擔心，柯某孝詐騙事件會影響“配捐”的渠道減少。

劉軍和陳湘都表示，來陸道培醫院治病的大部分都是高危病人，奔著最后的生命希望來的，這些人前期治療已經花費很多，絕大部分家庭的經濟壓力很大，能靠參加“配捐”賺點小錢，糊住在燕郊的房租和日常開銷，對他們來說就能緩解一些壓力。

劉軍坦言，至于是什么機構、什么形式的“配捐”，他弄不清，也不在乎，更多是出于對趙宏偉的個人信任和缺錢的本能，促使他把十幾萬塊錢打過去了，“如果可靠的話，確實對我們還是有幫助的，不可靠被騙了這種，就不知道怎么辦。”

劉軍表示，今年2月他也參加過一次“配捐”被騙了，當時他投入了3.8萬本金，到期限后，沒有收到約定返點的回款，只是那一次他沒有尋求媒體曝光。報警后，警方追回了部分資金，返還了劉軍8千多元，對于還有接近3萬元沒有追回，劉軍不認可“虧了”這個說法，他說“警方還在追嘛。”

劉軍一家來燕郊這兩年多，醫療費加上生活費、房租等開支，花了至少有120萬。對于他這樣來自四川小城市的家庭，這些錢都是找親戚東拼西湊借來的。目前，孩子骨髓移植后并發癥很多，每半個月要去醫院隨訪，他在陸道培醫院附近租了個每月2200元的小房子，孩子的居住環境和飲食需要極其衛生，他和妻子全職照料，兩個人都沒法上班，經濟捉襟見肘。

上述慈善界人士指出，此次詐騙事件，或是一系列非正常運作資金所帶來的不良后果，不法分子打著“配捐”的名號，將大病患者家屬置于風險之上，不僅沒有解決社會問題，還制造出新的社會問題，需要相關部門介入關注。

（應受訪者要求，劉軍、陳湘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