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鮑勇劍 (加拿大萊橋大學迪隆商學院終身教授、復旦大學管理學院EMBA項目特聘教授)
曾經有個倫敦小報有獎征求從倫敦到羅馬最快的方式。獲獎的答案是:尋找一位心儀的旅伴。攜心儀旅伴同行,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般!人類社會一直有兩種時間:線性時間和率性時間。從亞里士多德開始,時間被當作運動的計量。而海德格爾則強調,人初識時間的方式不是測量,是遭遇危機,向死而生。前者表達的是線性時間概念,后者卻是率性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般”是一種主觀心理感受的率性時間又一例。
近代工業革命和現代技術把線性時間推廣到人類工作和生活的每個細節中,以致人們淡漠了率性時間的重要性。進入AI時代,線性時間通過算法,如水銀瀉地,正無聲無息地浸潤到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荒誕的是,它無遠弗屆的影響力也為時間敲響喪鐘。不能容納率性時間的AI難續人類創造力。一旦陷入深度學習的神經網絡線性時間反饋系統的羅生門, 一切都指向更加完美的過去。于是,時間死了,明天沒了。AI還能怎樣呢?
本文討論兩個問題:①AI時代,線性時間的統治地位和自限;②率性時間是延展人類文明的路徑。未來管理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讓兩種時態的活動兼容、互補、增益。
一、線性時間,工業革命的勝利烙印
“線性時間”是一種理論思考假設,而非直觀經驗。古希臘人假設時間和物質規律屬于人的思考之外的“它在”,只能不斷模仿,無法完全理解。近代歐洲哲學假設,世界是被我認識后的存在。笛卡兒“我思故我在”的信念匹配他的機械論世界觀,給世界帶來分析幾何學和知識理性原則。到了牛頓,世界的規律是可以理性認識的,規律是能夠用數學形式抽象的。之后, 抽象的科學規律不僅是認識世界的工具、改造世界的形式規范,而且成為現代人生活信念的一部分。
數學化的科學規律與線性時間為一對天生的妯娌。線性時間首先是數學的,被用來測量運動變化。它被假設是均質分布的,沒有地方特色。它還需要是連續延展的,從過去到現在和未來。時間必須是客觀、普遍和理性的存在。這樣,時間才有不分地域和場景的穩定機械標準。時間不可逆,過去了就無法再現。而且,它是絕對獨立的存在,否則會動搖數學化的科學規律的穩定性和普遍性。衡量時間只需要一個簡單指標:長短。在線性時間標示的世界, 現在和未來不斷塌陷成為無法再見的過去。時間的矢量指向過去,一切正在過去。為對沖人類對逝去(失去)的心理恐慌,宗教營造一個彼岸世界,政治勾畫一個烏托邦,科學則強調實驗科學的客觀獨立性。管理穿梭其中,搞出各種知識拼盤。
當工業革命來臨,因為其天生的機械世界觀屬性,線性時間很快成為工業機械活動的公共信條,成為工業公共時間觀,并逐步彌散到社會生活的全部。
工業公共時間首先通過鐵路網絡統一各地鐘表時間。19世紀中葉,伊利鐵路公司(Erie Railroad Co.)已經從紐約向北延伸500英里。但是,各地時鐘反映的是當地社區對表人的生活節奏,或快或慢,以致火車事故不斷。沒有標準化的公共時間,公司列車時刻表也形同虛設。伊利公司的第一任總裁麥卡勒姆(Daniel McCallum)想出一個辦法:用一張組織結構圖規范沿途車站的管理行為。其中,每個車站的時鐘必須與紐約時間同步。這張列車時刻表也畫出第一張現代組織的垂直等級式結構圖,清楚標示上下控制關系。馬克思曾說,資本主義用時間改造了空間。同理,工業時間也改造了工業組織存在的形式。
工業公共時間還通過泰勒主義改造生產流程。泰勒(Frederick Taylor)的“時間與動作研究”(time and motion study)奠定了現代科學管理基礎。它的底層邏輯是通過標準化的線性時間控制生產流程。用一只碼表,工程師泰勒研究時間、動作和工作流程的關系。泰勒把一個時間刻度內的工人生產動作標準化。泰勒主義(Taylorism)的生產效率是基于連續、不間斷、均質分布的線性時間的假設。延續泰勒的效率思想,福特(Henry Ford)建立汽車生產流水線。標準化的、線性的、連續不斷的工業公共時間成為普遍社會意識。機器的時間節奏開始規范人們上下班工作和生活節奏。上學、工作、結婚、生子、周末娛樂、家庭度假也開始有工業時間的規劃風格。
現代管理理論變化軌跡也反映出對線性時間理解和深度運用的過程。首先,泰勒的時間動作比的效率思想被上升到對組織和戰略的研究,成為現代商業企業的時間意識形態,即主導一切行動和規定行動表現的思想體系。為泰勒主義匹配管理方法,20世紀50年代,波士頓咨詢(BCG)、麥肯錫(McKinsey Co.)、貝恩(Bain & Company)、ADL(Arthur D. Little)開發出一系列企業成長戰略。遵守同樣的工業時間形態,經濟學家錢德勒(Alfred Chandler)和美國蘭德公司研究員安索夫 (Ignor Ansoff)提出商業持續成長的理論。依照這些理論,哈佛商學院推動用策略規劃方法輔助企業線性成長。
到了20世紀末,核心競爭力、競爭優勢和可持續競爭優勢在全球范圍內建立起商業思想的統治地位。從普拉哈拉德(C.K. Prahalad)到波特(Michael Porter),他們的基本假設仍然基于工業公共時間。最近流行的“第二曲線”戰略的時間邏輯也仍然依舊。時間是生命的刻度。工業公共時間的線性成長時態成為毋庸置疑的主導商業價值。線性時間觀念繼續影響21世紀的創新創業理論:創業、成長、規模化、資本化、擴張的路線圖是一條線性變化的運動軌跡。
線性時間在近代和現代工業技術和經濟發展過程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它規定著人類認識世界工具的科學性。人們相信,未經時間測試的工具不可靠。它同時影響人類對自己原初直觀經驗的偏好,人們認為,“不能測量的無法管理”。
與此同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仿佛回到從前”“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荏苒,不覺已是數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等率性時間觀惆悵地退居藝術審美和哲學思考的隅域。
當通用人工智能從文學想象變成工程項目時,率性時間的價值立馬凸顯出來。人們終于意識到,當依賴線性時間的算法統治地球文明時,時間也被殺死了!受馭天算法(master algorithms)左右,一切都是完美的重復,原本富有人類自然生命意識的時間死了!
在終將被技術統治的新地球文明中,保留人類文明生命活力的方法是置藝術和哲學于社會活動的中心位置,在于重啟率性時間。如果線性時間是技術科學計量尺度,率性時間就是藝術和哲學生命的脈動。
二、人類世,拯救文明的率性時間
以1945年核爆炸為標識,地球進入人類世。研究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的哲學家孫周興指出:①我們正從“自然人類文明”向“技術類人文明”轉變;②技術統治已經成為類人文明的一個基本設定;③未來人類的自由解放之路根植于人類對時間的理解和實踐。
在《人類世的哲學》一書中,有地質學背景的孫教授精練地解釋了“人類世”的概念:
人類世首先是一個地質學概念。地質學家把地球歷史劃分為“代”“紀”“世”。從太古代一直到新生代。在新生代第四紀,11700年前,人類出現了。有些地質學家也稱之為“人類紀” (Anthropogene)。地質世紀通常以百萬甚至千萬年為跨度。但人類紀被認為已經出現質的變化,進入“人類世”(Anthropocene)。其代表就是1945年核爆炸的出現。
此外,人類世的地質證據還包括:①積淀在地層中的核爆炸放射性元素;②人工活動造成的二氧化碳和土壤氮含量;③人類已經生產的混凝土能在地球陸地表面鋪上每平方米1噸的層度;④地球表面,無地幸免被人類活動改造過;⑤人工活動帶來的全球氣候溫室效應;⑥人工活動造成地球正經受歷史上第六次物種滅絕。有研究者指出:自生命在地球上出現,從來沒有一個單一物種單獨改造全球生態到如此嚴重程度。
人類世揭示了技術對人類文明的全面改造。技術不僅是工具,而且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內在基本因素,成為人類命運無法擺脫、難以逃避的一個前置條件。隨著即將到來的通用人工智能,技術的“前置設定”屬性成為人類為繼續存在和自由而首先要面對的問題。
進入人類世,技術統治無法避免。怎樣順應技術統治所帶來的福利,同時還保障人類自由精神免受奴役?這是當前的首要問題!回答這個問題的起點在于理解率性時間的屬性特征。
在《人類世的哲學》中,孫教授系統闡述了尼采和海德格爾對時間的重新理解,強調人類需要擺脫線性時間的重復性帶來的生命無意義趨勢。
尼采認為,時間本身就是一個圓圈,是“相同者的永恒輪回”。輪回不是“同一性”的重復, 而是“生命在每個瞬間創造性的展開”,“每個瞬間都是創造性的時機”。每個瞬間就是一次輪回,一個創造性的復歸點。尼采的瞬間意義上的時間概念強調生命持續創造的意識、事件和行動,并以此擺脫線性時間重復制造的生命頹廢。
海德格爾用不同的語言表達類似的時間觀。時間不應該是一種矢量指向過去的消逝,而是指向未來的先行。先行到生命可能性中去,到最極端的可能/死亡,然后向死而生!這樣, 生命的整體意義才會顯示給我們。時間是一種由內向外的綻放。世界原本沒有時間,因為個人生命意識向死而生的次第綻放,時間才通過事件顯示出來。想象兩只落入奶酪中的昆蟲。一只等死,奶酪表面平靜無痕,沒有時間;另一只反復折騰、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它奮力求生的事件活動軌跡就是它存在的時間線。對后者,時間不是抽象、外在、客觀的規定性, 而是真實發生的、具體的生活世界經驗。時間是可以直觀經驗的。
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時間哲學直接揭示人工智能對自然人類文明的沖擊:在AI線性時間的重復中,人類生命意識和創造力必然走向頹廢。
孫教授用“圓性時間”概括尼采和海德格爾的生命時態觀。從哲學延展到管理學,相對于線性時間,我們認為更合適的概念是“率性時間”。他們的時間哲學也揭示,在技術統治的現實背景下去實踐率性時間,以此保留和張揚生命意識和創造力。AI越發達,率性時間的管理價值越高。
率性時間受個人或群體的主觀感知影響,既可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也能“度日如年”, 因此是有差異的存在。在情緒起伏高低的不同興奮點,人們能有強弱不等的時間感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時間是極其優美的和緩。“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的時間有強烈的緊迫感。時間是以不同狀態間斷綻放的。率性時間可以受人意愿左右。從“君問歸期未有期”到“何當共剪西窗燭”,意愿可以曲張時間。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率性時間來自個人主觀藝術審美的直觀經驗。作為生命創造過程的一部分,時間可以再想象,重新回憶,二次元組合,往返逡巡。時間的長短和瞬間感受有同等的價值。時間不再外在于生活世界經驗之外,而是人可以直觀體驗的生活世界經驗的一部分。在海德格爾看來,這個鮮活的世界經驗來自人與外界的關聯和人對關聯的意愿。通過人對外界關注、關心、關切、關照、關愛、關懷(不同意愿下的關聯性),人們建立起對自己生命的直觀經驗,感知空間和時間的存在。表1概括了兩種時間觀的比較。
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都預感到技術統治的泛濫,并各自給出有互補性的分析。馬克思看到勞動的異化,強調要讓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尼采預想技術超常生產能力的成果會腐蝕一部分人類成為“末人”,而另一部分具有超常意志的“超人”將馴服桀驁的技術,蕩垢滌瑕,回歸大地。海德格爾建議重新理解時間,以向未來開放的視野,把時間體驗為間斷創造、次第綻放的生命過程。
AI科學家泰格馬科(Max Tegmark)在《生命3.0》(Life 3.0)中假想出下面的場景:
一個研究超級人工智能的歐米茄團隊研發出一套名為“普羅米修斯”的超級AI。一開始,它能發現網上代工的利差,很快掙了第一桶金。然后,它悄悄地進入游戲行業,毫無疑問, 也是大有斬獲。不久,它找到隱秘擴張的方法,開始壟斷娛樂行業。為了掩蓋它的真實來源,它在全球各國搞出有地方特色的技術創新業務。人們以為這些業務是各地企業隨機創新的產物。其實,它們都來自同一個超級AI軟件。
有強大的利潤支持,超級AI進入媒體行業,不為錢,只瞄準社會信任。謀取廣泛社會信任之后,超級AI進軍教育行業,開始說服和影響社會認知習慣和思維方法。當它步入社會福利領域時,已經沒有任何一支社會力量,包括政府, 能與之比肩,提供更受歡迎的服務。至此,一個覆蓋全球的世界政治體形成了。它已經掌握了歐米茄團隊,完全能夠自我維持。自然人完全享用在其中的福利,完全看不出自己處在被技術控制和影響的境遇中。
上述的假想情境何時成真?取決于問哪位科學家。大部分科學家認為,經過50-100年,這可以變成現實。屆時,技術統治完美實現,自然人類文明終結,技術類人文明開始。后者是否能容納人的自由意識和創造性成長?那要取決于人類怎樣管理利用率性時間。
人工智能的一個系統規范變量是線性時間。超級算法可以內置“混沌”因素,模擬率性時間。但是,因為只能在規范內模擬,它總會在遭遇邊界條件時露出真面目。
涵養率性時間的合適媒介就是人類的藝術創造活動和哲學批判。它們與人類個體的審美實踐緊密相關。個體審美活動具有極大的個性、隨機性和偶然性。在它們創造的原初階段, 個體審美活動不受任何既定系統規律的規范,此乃原創的精髓。因此,無論多么強大的算法, 它都無法套用和馴服個體審美活動的原初創造性。
通用AI已經在領先大企業和大國政府的戰略規劃中。自然人類文明向技術類人文明轉換已成趨勢。出現超越人類總體智慧的超級AI也非不可想象。在假想中的不友好超級AI出現之前,人類能夠做的自我拯救的一項重要活動就是重新理解時間,特別是率性時間。率性時間只有人類才能直觀體驗。對它的認識和利用更開放了人類藝術創造和哲學批判的無限潛力。
三、率性時間,未來管理主旋律
現代管理從來沒有拒絕過藝術和哲學,但始終是輔助地位。管理的四梁八柱一向是科學的,并重點向數學傾斜。閃現在地平線上的通用人工智能讓管理向死而生。線性時間范疇內的管理活動,AI已經有領先人類的實例。在物流、物料管理中,數字孿生AI模型的決策水平遠高于自然人。進入技術類人文明時代,管理也面臨一個存在意義上的決斷:把線性時間范疇的管理活動交給AI,讓自然人管理者專注率性時間范疇的管理!未來管理將從這個決斷出發。
未來管理關注如何創造原初狀態下的關聯性。
1974年,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向世界呈現她的表演藝術“原創狀態”(Rhythm 0)。觀眾可以選擇現場的72種物件,從槍、香水到蜂蜜,接觸裸體的她。藝術家通過行為藝術,希望人們感知,原創狀態沒有公共的存在,你我的互動建立公共關聯,怎樣關聯是我們的選擇。我們選擇的關聯方式和內容制造出公共存在。
未來管理將重點關注原初狀態下,商業關系和存在是怎樣通過任性、隨機、偶然的審美互動而建立起來的。一旦建立,重復的商業關系就交棒給擅長線性時間的AI。
未來管理的重點是讓創造發生。
1959年,行為藝術家卡普羅(Allan Kaprow)設計了一場別樣的演出:18次發生在6場(18 Happenings in 6 Parts)。演出現場被透明塑料隔板劃分為三個舞臺。每個舞臺上, 藝術家表演著無厘頭的活動。90分鐘內,三個舞臺呈現6場演出,一共是18次發生。其間, 觀眾允許交頭接耳,現場參與,自我解釋所看到的表演。
卡普羅試圖用“發生”劇顯示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完全通過我們相互之間的關聯性而呈現。整個過程,它不是線性時間,而是貫穿了率性時間。對于每一場發生的意義,因為參與者的意愿、互動和所選擇的敘事而不同。行為藝術的“發生”反襯線性時間重復的無意義。
對用“藝術發生”的方法創造社會領域無窮的差異化價值,我們稱之為“社會綻放戰略”(strategy of social happening)。企業要善于發現商業潛在的正外在性,并利用與其他社會成員的共創公益活動,不斷制造溢出效果。基于自身商業能力的公益是本分公益。本分公益帶來一系列學習、除錯、品牌、市場延展等次第綻放效果。它是對AI主導下商業模式回歸趨同的抵抗和反動。超級AI搞出來的五花八門的元模型本質上來自同一個基于線性時間的馭天算法。以率性時間為動脈的社會綻放戰略對沖超級AI潛在的窒息影響。
未來管理的方向是通過智慧集體行動,走出“公地悲劇”(tragedy of commons), 商討建立世界性的“公地喜劇”(melody of commons)。
通用AI和智能機器人將改造社會生產關系和生產力。商業生態的主導者將重點關注合作與協同。競爭只是過渡階段。當商業生態致力于以合作的方式降低經濟生產的負外在性, 提升正外在性的溢出效果,它的管理方向就是持續上演不同劇本的“公地喜劇”。
古羅馬城門一般供奉著一尊雙面神“雅努斯”(Janus)。雅努斯神代表著事物雙面性。線性時間和率性時間也組成AI時代的“雅努斯”。線性時間支撐著AI算法的無邊法力;率性時間涵養著人類的生命意志。一旦率性時間泯滅,不僅時間死了,人工智能也會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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