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 毛豆子
圖片和視頻 | 毛豆子
插畫 | 慕容引刀
“ Vivian, 明早九點半前我去載你, 帶你吃本地早餐, 過后我們去興巴士車站。”
我回答說,“Can, Can !”
我在模仿楚淮的口吻,那種殷切而熱誠的馬來西亞式英文:“好啊,好啊!”
這里,是檳城,馬來西亞的檳城。而這個楚淮不是旁人,是“檳城壁畫教父”陳楚淮。我則稱他為“頭家”,閩南話老板的意思。
事實上,當楚淮的黑色越野車停在我面前時,我不可能意識到他全家都在車上,這是馬來西亞式的盛情。年過60的楚淮老是笑瞇瞇的,黑色T恤衫上繡著“Can Can”的字樣。立陶宛畫家Ernest,就是那個畫了《魔鏡》系列讓檳城壁畫蜚聲世界的Ernest Zacharevic說:“如果只能給楚淮起一個綽號,一定是Can Can,因為他總把這兩個字掛在嘴上。”在楚淮看來,一切 “Can Can”,一切盡皆可能。
楚淮的太太李美心,總是不緊不慢的,唯有看到好的食材才會激動。她能做據說是赤道上最好吃的烏蘭飯,那是20種熱帶香料的濟濟一堂。此刻她從車后座拎起了提籃,向我展示她親手制作的娘惹糕點,那個自豪的神氣就像流光照在老厝的紅木桌上。
從楚淮夫婦的出場,我的檳城之旅變得不同尋常。他們為我呈現了一個充滿各種藝術狂野想象的檳城,背后那些質樸又浪漫的檳城文藝復興人,以及適時出現的眼花繚亂的熱帶美食。
我的漫游從喬治鎮小印度的早餐開始。路過一個售賣Samosa 的攤位,印度小伙子立刻殷勤地從車窗里遞進來剛油炸出鍋的咖喱三角卷,就好像頒發給我們進入小印度美食天地的入場券。
楚淮帶我來到他們家最愛的“嘛嘛檔”, 這是本地人對淡米爾裔穆斯林經營的路邊檔的昵稱,從乳酪到香蕉到美祿餡心的印度飛餅Roti Canai,配好像帶著泡沫皇冠的印度拉茶。楚淮則愛Rotibanjir ,那是澆上厚重咖喱醬汁的切成一條條的印度飛餅。
當我們停靠興巴士站時,我迅速認出此地。我前一日來過這兒:穿過廢棄停車場的破舊鐵柵欄,那里面有檳城僅有的兩家米其林餐廳之一Au Jardin。在檳城,你可不能被外表迷惑。
楚淮給我的預告是:這個巴士站現在是檳城最潮流的餐廳、咖啡館、書店和創意集市所在地。今天有周末集市,勤奮的業主肯定已經在現場勞動了。他話音未落,一個中年人看到了楚淮,正揮舞著掃帚的人大叫一聲:“大哥!”
他是陳希道,自市集在2015年開辦以來,每個周日的清晨他都準時出現。興巴士車站之前只是一堆在熱帶地區漸漸腐爛的裝飾藝術風格的破敗建筑,坐落在風車路和三馬路口。做五金生意的陳希道在一眾南洋風格的百年店屋中看中了這棟簡潔的工業建筑。
2013年,在檳城在地創作的Ernest 聲名鵲起,他和楚淮正在尋找場地舉辦他的“Art is Rubbish is Art”個展。他們相中了當時還很破落卻具有可塑性的興巴士站,沒有比這里更契合“藝術是垃圾是藝術”的主題了。
于是希道在三個月內完成了修舊如舊的整修,保持了一切斑駁陸離的生態。至此,沉睡了15年的興巴士車站蘇醒,成為一個藝術孵化器和交流平臺。對于希道來說,這一切都是有機的,他只是提供了一個游戲場,是大眾帶來干草、引信和火種,燃起熊熊創意之火。
梅志雄是陳希道最新的房客,這位建筑事務所合伙人看中了緊鄰興巴士站的印度人的廢鐵回收站。他把事務所安在了這里,進而把這里辦成一個名為COEX的共享文化園區。自此,這位建筑師、素描師、面包師、手沖咖啡師、書店老板和鐵人三項選手又有了新頭銜:COEX村長。
在COEX的松木長桌邊,美心打開她的娘惹糕籃子,動作輕快得像只蝴蝶。而那籃糕點一如美心本人,就是一個顏色鮮艷,帶著某種異域香氣的百花園。美心用植物染料和香料作畫,斑斕葉、蝶豆花、洛神花、拉米葉都是她的顏料。
汁液將糯米飯染藍壓就的香蘭糯米糕(Kuih Seri Muka),椰糖炒過的椰絲和糯米交纏,最后裹上香蕉葉,成就金字塔狀的椰絲糯米飯(Pulut Inti),還有自創的好像桃花一樣的西米露番薯地瓜糕和南瓜球,外加用馬六甲椰糖、黃糖、白糖和椰漿熬成的糯米粥。
這大概是馬來西亞最有意思的辦公室:廢鐵廠銹成橘紅色的,充滿涂鴉的鐵門沒有換,請本地手工匠以白藤制作的辦公室藤椅,開放式的辦公空間到處都是綠植,辦公室盡頭是個階梯式小劇場。他希望在COEX做一個讓經濟、社區和文藝更好互動的乘法實驗。這個空間經常有座談,小小方場對面就是咖啡館,斜對面獨立書店,周末變身周末集市。哦,還有老板娘現做的午飯和老板做的酸面包。
志雄約我們改天來吃酸面包,他需要提前叫醒他的“女朋友阿蓮”,阿蓮是他喂養的天然酵母。
COEX角落有一個年輕人的布袋戲團,從解散的老牌布袋戲團鳴玉鳳那里繼承了行頭道具木偶和劇本。玩木偶是年輕人工余的事情,他們來排練,如果高興就打開窗,進行一場即興的表演。洋鐵皮屋頂上一個個洞,是星星,也是歲月的沙漏,潮州音從這里絲絲縷縷地滲出去。志雄說:“晚上放工回家這些帶著孤獨感的時刻,會聽到有的沒的唱戲聲。突然間停下,突然間又豁然開朗。”
美心建議大家到景貴街的“檳榔律馳名叻沙”午餐,這是獲得米其林必比登推薦的本地攤檔,主打檳城名物亞參叻沙(Asam Lasak),曾被CNNgo選為全球50大美食中的第7名。 用甘榜魚和沙丁魚熬成濃濃的湯底,再加入姜花、香茅 、辣椒、 叻沙葉、峇拉煎等東南亞香料,而主力是羅望子和亞參果片,它們帶來清爽而開胃的酸。Asam的本意就是“酸”,再加上辣椒,是對渥熱檳城的以熱攻熱。
李凱是一位擁有超過 25 年經驗的訴訟律師。但他的律師事務所就好像是煙幕彈,用來掩蓋他“檳城州立畫廊委員會主席”的主業。當然,當他站在一個叫陳建新的檳城畫家的作品前,介紹這位獲得英國皇家水彩協會兩百年來第一個得獎的亞洲人的作品時,他的氣度確實讓我聯想到律師正向法官做結案陳詞。
墻上掛滿他的收藏,事實上這里有大約 200 幅馬來西亞和外國藝術家的作品,它們毫不猶豫地靠在文件架前,擋住了捆捆卷宗,它們也被見縫插針地安排在室內任何空檔里。但每一幅作品,李凱拿起來,都面露初次遇見的欣喜。
成為他的律師事務所合伙人的額外好處是,李凱會為每間辦公室布置畫作。有時,合伙人本身和這些作品融合,成就了行為藝術。同事們顯然已經習以為常在電腦屏幕的電子光線和藝術作品發射的精神光芒的交相輝映下,解決人類社會的官司紛擾。
離開李凱辦公室,美心引領我們向米其林必比登推薦的“檳榔律馳名潮州煎蕊”出發,并指出最后會有彩蛋。我們品嘗叫做煎蕊的東南亞傳統甜品,那是綠色軟Q粉條,咬久了會有淡淡的斑斕葉香。紅豆、玉米和仙草在每天新鮮制作的椰漿、椰糖和碎冰搭建的舞臺上,跳起一曲透心涼的馬來清涼之舞。
我突然發現小攤背后墻上畫的那個吃煎蕊的少年怎么如此眼熟,他就是此刻坐在方向盤后,載了我一天的楚淮之子聿涵!
檳城魔幻一日的最后一站,是檳城老騎樓林立的亞美尼亞街。這里,Ernest的《魔鏡》12年后依然俏皮:同騎的姐弟,追風的少年,和恐龍惡斗的孩童,窗邊的藍衣少女…… 壁畫上落下了時間的塵埃,但少年們靈動的眼神和嘴角的笑意依然在炙熱的陽光下發光。
那幅《姐弟同騎》前照例有川流不息的旅行者在尋找與其“同騎”留影的角度。楚淮安靜地站在一邊,等待上前留影。沒有游客意識到,其實他們應該和這個肚子凸起,走路微瘸,一把絡腮胡子托著一臉和氣的黑衣男子合影。因為他是Ernest背后那個父親一樣的人物,他是檳城壁畫地圖的創造者。可是楚淮只是謙和地站在邊上,帶著他慣有的大叔似的嘿嘿笑,耐心排隊。
魔鏡的前傳是2012年,時年25歲的立陶宛畫家在亞美尼亞街完成了又一幅街頭壁畫,像往常一樣收拾好顏料收工。未曾料想,就是這幅 《姐弟同騎》在次年被英國《衛報》評為全球15大最佳壁畫之一,進而成為檳城的地標。
而前傳還有前傳,早在魔鏡尚未被擦亮時,楚淮偶然看中一幅畫,店家說是一個“Ang Mo Lao Kao”畫的,很便宜。“Ang Mo Lao Kao”,“紅毛猴子”,當地人對洋人的稱呼。楚淮買下后,從畫作背面找到了畫家的聯系方式。一段長久的合作和友誼從這一天開始了。 Ernest在檳城創作的壁畫因此增加了一層本地社區的涂層,這位原本只準備短暫逗留的立陶宛人再也沒有離開過檳城,他已經有了一位馬來西亞太太。
我對楚淮說:“藝術家和藝術愛好者們在檳城,原本只是要一面墻, 結果你打開了一扇門。Ernest,陳希道,梅志雄,李凱,走向了各自的新世界。”
他們都儼然是檳城這樣懶散的熱帶老城里,風風火火奮力走在時代前頭的人。但事實上,他們依然認可也享受坐在老式蒸汽郵輪的甲板上,慢悠悠向著馬六甲海峽的方向,逆風悠游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