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剛剛過去的屬于無數文學迷的無眠之夜，瑞典學院將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韓國作家韓江，稱贊其以強烈的詩性語言，直面歷史的創傷，揭示人生的脆弱。至此，韓國文壇也實現了諾貝爾文學獎零的突破。

韓江作品在中文世界的亮相，可回溯至2007年第3期《外國文藝》雜志上刊登的《蒙古斑》（薛舟、徐麗紅譯）。

今天分享的是今年7月我給《外國文學》寫的一篇文章，關于韓國文學如何走向國際。我在文章最后問“在未來，韓國文學會成為韓流4.0或者日后引領韓流5.0的強勢領域嗎？”三個月后的現在，可真是進入新階段了。

《韓流4.0下的韓國文學——韓國文學如何走向國際》

撰文 | 葉夢瑤

1892年，《春香傳》法語版在巴黎出版，這是韓國文學海外傳播的開端。2016年，韓江的《素食者》獲得國際布克文學獎，一躍成為全球暢銷書，掀起了閱讀韓國文學的熱潮。在過去十年間，韓國文學翻譯院共支援一千一百三十八部本土作品進軍海外；來自海外的資助申請數量從2014年的十三部增加到2023年的二百八十一部，2024上半年的申請數量也已達到一百六十項。

韓國文學作品在海外獲得重要文學獎的情況也越來越多。僅以2024上半年為例，就有三部韓國文學作品獲得國際大獎，五部作品入圍各大國際獎項的最終候選名單。詩人金惠順的詩集《幻痛翅膀》獲得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韓江的《不做告別》獲得法國埃米爾·吉美亞洲文學獎，黃寶凜的《歡迎光臨休南洞書店》獲得日本書店大獎。黃晳暎憑借小說《鐵道員三代》入圍2024年國際布克文學獎短名單，雖然最后無緣獲獎，但這卻是黃晳暎第二次入圍國際布克文學獎，也是韓國作家連續三年入圍該獎短名單，此前兩位分別是2023年的千明官（《鯨》）和2022年的鄭寶拉（《詛咒兔》）。國際文學獎項既是韓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契機之一，也是如今逐漸韓國文學熱潮的體現。

從韓國作為娛樂大國的廣泛認知到如今國際讀者對韓國文學的日益關注，這一轉變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這是我們今天在面對韓國文學熱潮時想要探討的問題。

01 乘著韓流之風

雖然韓國的娛樂產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遮蔽了韓國文化的其他方面，但韓流仍然是韓國文學走向國際無法忽視的一環。1997年韓國電視劇《愛情是什么》在中央電視臺播出，收視率高達4.3%，推動韓流之風迎來小高潮。之后以華語圈和日本為中心，出現了以電視劇和音樂主導的韓流1.0階段；韓流2.0階段則以K-POP和網絡游戲為核心內容，擴展到包括亞洲在內的全球范圍；韓流3.0階段則依靠PSY的《江南Style》和《來自星星的你》等全球熱門內容，激發了全世界對韓國文化的興趣。

近年來，BTS、BLACKPINK和NewJeans等組合的全球影響力也顯著增強了韓國流行文化的國際知名度；更有電影《寄生蟲》《燃燒》《米納里》《分手的決心》在國際電影節上獲得了廣泛認可，進一步推動了韓國影視作品的全球傳播；此外，與Netflix合作的韓劇《魷魚游戲》和《愛的迫降》也在全球范圍內廣受歡迎，進一步擴大了韓國文化在國際上的關注度。

據韓國國際交流財團（Korea Foundation，KF）最新發行的《2023地球村韓流現狀》顯示，韓流粉絲已從2012年的九百二十六萬人增加到2023年12月的兩億兩千五百萬人，全世界韓流同好會數量為一千七百四十八個，而在2012年，僅有七百五十七個。韓流粉絲地區分布也已從最初的華語圈、日本擴散到全球，泰國成為全世界韓流同好會最多的國家，墨西哥帶動了韓流粉絲的增長率，使美洲地區的韓流粉絲數同比增加了百分之八十。

如今，韓流的內涵已經超越了特定體裁，正在向整個韓國文化擴散，從原有的供給中心轉向融合擴散，步入了韓流4.0時代。而由中國媒體首次命名的韓流，也已被承認為世界性的文化現象，正式收入英語詞典中，成為“Korean Wave（Hallyu）”一詞。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韓國研究中心主任Anders Karlsson認為，韓流的一個迷人之處在于，很多一開始對韓國流行音樂或電視劇感興趣的人，很快也會對韓國的其他方面產生興趣，不僅是語言，還包括韓國社會、歷史和傳統文化。韓劇《鬼怪》中出現了《也許星星會帶走你的悲傷》，韓劇《男朋友》中出現了《像看花一樣看著你》，少女時代成員秀英、Red Velvet成員Irene、BTS成員RM都在閱讀《82年生的金智英》，BTS成員田柾國最愛《閉嘴，我只想做自己》，Super Junior成員厲旭和BTS成員閔允琪推薦《杏仁》……韓流曝光極大地刺激了圖書的銷量，可以看到，韓流粉絲的關注范圍已從文化產品本身，擴大到對文化產品的內容挖掘。

而自2019年開始以中文運營的韓國文學賬號GoodbyeLibrary積累了超過三萬關心韓國文學的讀者的關注，運營者本人是超過二十年的韓流粉絲，她開始了解韓國文學的起點便是因為韓劇《芝加哥打字機》中出現了韓國國民作家樸婉緒的作品，于是她抱著“已經看了那么多韓國影視、綜藝，聽了那么多K-POP，那么韓國的文化和文學是什么樣的”的好奇開始閱讀。或許正如牛津大學亞洲與中東研究學院杰恩·基爾（Jieun Kiaer）教授所認為的，人們對韓國文化產生了真正的興趣，這是韓國文學流行的重要因素。

自2019年起，日本開始舉辦“K-Book Festival”，還有K-BOOK振興會等社交賬號推介韓國文學，閱讀韓國文學在日本成為了一種新潮流；2023年，澳洲歷史最悠久并延續至今的文學節日——布里斯班作家節將韓國作為焦點國家；第二十八屆臺北國際書展將韓國定為主題國；牛津大學從今年6月開始舉辦韓國文學節，并將演員兼小說家車仁表的長篇小說《如果有一天我們能看到同一顆星星》指定為英國牛津大學的必讀圖書……可以說，作為廣泛韓流的一部分，韓國文學也已進入韓流粉絲以及更多普通讀者的關注范圍。

02 在公共支持下展翅

1980年之前，韓國文學的海外傳播極為有限。盡管《九云夢》《沈清傳》等作品有過翻譯，但總體上僅限于反映異國情調的民間故事或傳說的出版。

1996年“韓國文學翻譯金庫”成立，成為韓國文學海外傳播的轉折點，這一幫助韓國文學海外傳播的公共支持體系，引起了人們對韓國文學海外傳播的興趣。2001年，“韓國文學翻譯金庫”更名為“韓國文學翻譯院”，組織架構也有所擴大、完善，韓國文學的海外傳播由此步入快車道。到2022年底，韓國文學翻譯院支持了三十八個語言區域約二千二百部作品的翻譯出版活動。此外，以推動韓國文學走向世界為目標的大山文化財團也支持了超過六百部韓國文學翻譯和研究活動。

發展到現在，韓國文學翻譯院已能夠在韓國文學海外出版的幾乎全流程提供支持。在選題上，韓國文學翻譯院支援的季刊雜志Korean Literature Now從2008年創刊起，便以專題、專訪、對談、圖書內文選摘等形式，在線上網站與實體雜志上持續介紹韓國當下最新最受歡迎的韓國作家與作品，為海外出版提供選題的窗口。

在具體的圖書出版流程上，翻譯院根據語言、圖書類型等為翻譯、出版、營銷等不同流程提供三百萬到一千五百萬韓元的資助。除此之外，為了加強海外出版和國際交流，翻譯院也會定期邀請海內外專門從事韓國文學出版的公司和專家，舉行會議討論各自的文學市場趨勢。

針對譯者培養，2008年，韓國文學翻譯院成立了翻譯學院，以培養下一代文學翻譯人才為宗旨，目前設有常規課程、夜校課程、翻譯工作室課程。到2022年底，翻譯學院已經培養了一千三百多名學生，其中許多人正從事著韓國文學和文化內容的翻譯工作。韓國譯者的增多與能力的提升也讓國際讀者更容易進入韓國文學的世界并與其中的人物共感。譯者安東·許（Anton Hur）認為現在韓語書籍的翻譯質量比十年前要好得多，因為“現在有很多出色的韓國文學譯者，他們能夠達到韓國文學所需的水平”，而以前的翻譯主要是由學者完成的。

2022年11月，為了更好地連接韓國文學和世界市場，韓國文學翻譯院上線了網站KLWAVE，即 “Korean Literature Wave”的縮寫。在上線當天的記者會招待會上，韓國文學翻譯院院長郭孝煥（音）說，雖然對翻譯和韓國文學的興趣正在增加，但海外出版社不一定知道應該購買哪些作品，韓國國內出版社也不知道可以賣給誰，希望KLWAVE這一平臺能夠解決這種信息不對稱。基于這樣的目標，KLWAVE提供了韓國作家、作品、版權、翻譯樣章和聯系方式等信息，該網站現在擁有一千零二位作者、六千二百四十六種圖書和一百一十名譯者的數據庫，預計隨著更多作者和出版商的加入，數據庫將會不斷擴大。

除了支援、連接工作，或許是考慮到韓裔美籍作家李敏金《柏青哥》全球大火，翻譯院支援的僑民網絡季刊雜志Nomo也于2022年11月創刊。Nomo的總編輯李亨權（音）表示，韓國作家的活動因地域而被隔離，雜志的目標便是為用韓國語寫作或與海外僑民打交道的人提供與“國內”文學聯系的場所，從而擴大韓國文學的影響范圍。

除了翻譯院之外，韓國國際交流財團等機構也持續通過各種獎項、資助和文化活動促進了韓國文學作品的國際傳播。

03 內容是根基

當然，無論是韓流的全球流行，還是官方的扶持，如果沒有文學本身的魅力與傳播力，韓國文學也無法在世界文學中立足。

斯坦福大學社會學教授沃爾特·肖倫斯坦亞太研究中心主任申基旭（音）認為2007年至2009年金融危機后，全世界的人們面臨著極端不平等、難民危機和過度競爭等社會問題，韓國藝術家巧妙地剖析了這些問題，比如《寄生蟲》《魷魚游戲》這兩部作品都揭露了社會不平等以及資本主義制度相關現實問題。韓國文化內容的特點與引領全球文化內容市場的好萊塢電影中普遍存在的善惡二分法不同，是以擺脫壓迫、在艱難環境下堅持不懈以及追求自由為主題的，這與韓國充滿被侵略、被殖民和被壓迫的現代史息息相關。在尤金投資證券分析師韓尚榮（音）看來，隨著經濟增長、文化成熟和更自由的社會環境的建立，這些主題會成為韓流獨有的特征，并促成全球共識的形成。

“年輕讀者正在尋找政治文學小說，即審視階級、城市化、中產階級或殖民主義的作品。韓國文學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情。它通過獨特的美學模式表達了深刻的社會良知。”英國著名出版社格蘭塔圖書社的編輯丹尼爾·伯德（Daniel Bird）指出。韓江的《永不告別》以濟州島血腥鎮壓事件為背景，李滄東《燒紙》聚焦南北分裂、光州事件、工業化發展中的社會現實造成的傷痛，張康明《因為討厭韓國》則寫出了當代韓國年輕人對社會的不滿……長久以來，歷史與社會一直是韓國文學的主題，如今恰好滿足了世界讀者的閱讀需求。

另一個與讀者關注度上升相關的文學關鍵詞是“性別”，韓國文學翻譯院曾在2020年推出過韓國文學關鍵詞的特輯，將“性別”作為關鍵詞之一，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并引起全球討論的《82年生的金智英》是其代表作。近年來女性作家的強勢出圈也讓韓國媒體津津樂道，韓國圖書網站yes24評選出的引領韓國未來的作家榜單中，連續十年的榜首作家均為女性。雖然近年來韓國文學呈現出明顯的“女性/性別”書寫特征，但對“性別”的關注、女性作家的強勢出圈卻并不是新近出現的，吳貞姬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便通過《玩具店的女人》嘗試顛覆母性信仰，樸婉緒在八十年代開始關注性別議題，九十年代也有尹熙耕關注女性的自我認同問題。

而除了文學內容的吸引力之外，韓流的全球流行為國際讀者熟悉韓國文化并進入文學讀本做了鋪墊，如金愛爛《多雅生活》這篇小說中的半地下室、《圣誕特典》中的屋塔房、金英夏《猜謎秀》中的考試院都在諸如電影《寄生蟲》，電視劇《屋塔房王世子》《請回答1988》中有了實體展示，更不必說在影視作品中常出現的泡菜、雪濃湯等韓國特色飲食。杰恩·基爾說：“即使在十年前，我們還必須以一種更適應傳統英語讀者知識的方式進行翻譯。但現在我們都用音譯的方式翻譯……特別是當它涉及讀者通過電視劇已經接觸到的內容時。”

04 韓國文學在中國

從2019年起，中國臺灣地區每年出版韓國文學作品數量較為穩定，保持在每年三十本左右，大陸的出版則從2019年至2021年的每年十本左右，在2023年極速上升到超過四十本。

從國際視野上來看，韓流是大方向，但具體到出版市場，更關鍵的在于對圖書和圖書市場的把握。近年來，《82年生的金智英》《燒紙》《素食者》《你的夏天還好嗎》《明亮的夜晚》等韓國文學作品，不論在讀者反饋還是銷售成績上都表現突出，韓國文學也逐漸被中國圖書市場認可，博客來和當當網均設置了韓國文學分類目，去年小紅書為聚焦女性議題的韓國文學設置話題，豆瓣也新創建了韓國文學榜單。韓國文學所聚焦的與現實相共鳴的議題、情感的充沛、韓流的推薦，加之翻譯院和財團的資助幫助出版方控制了成本，以及在國際文學獎項評選中的亮眼表現，讓出版方拓展了鏈接讀者的方式，得以觸達更多年輕讀者群體，于是越來越多的中國出版方加入到韓國文學出版陣營中來。

近些年，中國引進作品超過三本的作家包括了韓江、金英夏、金愛爛等成名已久的作家，也有因《82年生的金智英》爆火的趙南柱、因《杏仁》被中國讀者熟悉的孫元平、孔枝泳（《熔爐》）、金草葉（《如果我們不能以光速前進》）、崔恩榮（《明亮的夜晚》）以及關注社會現實、歷史事件的金琸桓、金息等。

與此同時，雖然國內對韓國文學的引進總數在增加，但更傾向于選擇韓國當下熱門圖書，對于具有高文學價值但商業性不顯著的經典作品，以及詩集、短篇小說集、戲劇集的引進不多。再如，就像所有引進書都會面臨的問題一樣，韓國文學也在面對來自新地域的審視與再評價，在韓國暢銷的書籍并不一定能保證海外傳播的成功，如《歡迎光臨夢境百貨》等輕松治愈的作品在韓國大獲成功，引進國內后卻反響平平。文學評論家張恩秀（音）認為，盡管韓國文學的國際聲譽不斷提升，但文學韓流的根基仍然脆弱，持續性也面臨極大挑戰。韓國文學翻譯院也將當前韓國文學韓流的現狀為“導入期”，認為韓國文學的海外傳播還沒有達到充分擴散和積極接受的程度。

結語

去年，企鵝經典叢書中首次收錄韓國文學作品，即The Penguin Book of Korean Short Stories一書，精選了二十五篇必讀韓國短篇小說，其中有李箱、黃順元、樸婉緒、申京淑等韓國著名作家的作品，也收錄了金愛爛、片惠英等中堅作家的作品。從日據時期，到毀滅性的朝鮮戰爭，再到后來幾十年間快速而迷失方向的城市化，小說集囊括了韓國近百年來的生動故事。為本書撰寫前言的首爾大學名譽教授權永民（音）認為，韓國文學被企鵝經典收錄是一個巨大的成就，會為韓國文學經典得到世界認可度鋪平道路，并為世界各地的讀者打開探索韓國文化藝術的大門。本書的共同策劃和編輯布魯斯·富爾頓（Bruce Fulton）也希望那些對韓國大眾文化感興趣，但還沒有意識到韓國文學傳統的意義的讀者，能夠發現韓國文學是韓流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在未來，韓國文學會成為韓流4.0或者日后引領韓流5.0的強勢領域嗎？值得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