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按照資本主義的宣傳,速度能令你在社會競爭中脫穎而出。加速社會的幸福公式就是在越短的時間內經歷越多的事件,進行越多的消費,生活就更美好——實質就是用更少的時間通過或占有更多的空間。”在《文學與電影十講》一書中,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系教師李思逸這樣寫道。
先是看電影以節約讀原著的時間,看解說以節約看一部完整電影的時間,然后刷更多短視頻,不斷追求更多新信息和新鮮事。這樣的生活能夠令人們感到幸福嗎?
反應快和有思想是兩碼事
《文學與電影十講》是李思逸開設的一門課程。“過去,一個大學的文科班上雖然就幾十個人,但總是會有一兩個愿意花時間去讀書或者喜歡和你聊電影的人。最近這幾年,這樣的學生越來越少了。”李思逸告訴界面文化,香港地區的中學里有一門課是“名著改編電影”,課程設置者認為,專門去看文學名著對中小學生來說太難,希望以電影的方式普及原著,激發學生的閱讀興趣。
雖然課程初衷是希望以電影作為引入,吸引同學們之后再去看文字作品,但香港學生同樣很“卷”,有很多事情要做。從他的經驗來看,大多數人看完電影以后就不去看書了,現在甚至連看電影的學生都很少了,許多學生會僅僅為了完成作業去看10分鐘的電影解說。“但是,你在加速狀態下讀完《戰爭與和平》又有什么意義呢?”李思逸在書中寫到,加速,意味著不去考慮意義這回事,“反應快和有思想是兩碼事。”
學生看電影解說,并不是身邊唯一“加速”的事。他身邊也有一些學電影、做導演的朋友,因為電影行業式微,在香港活不下去,選擇回內地拍網絡短劇。“短視頻是這個時代的形式,”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學院教授毛尖曾說——“三十萬,三萬,微信上看到三百字,就已經是長篇。影像也是,八十集電視劇,八分鐘就可以看完。短視頻之短,其實是時代之短。”
加速也影響著人際關系。速度,是李思逸在前作《鐵路現代性:晚清至民國的時空體驗與文化想象》中思考過的問題。在他看來,火車車廂社會本身就是現代性處境的凝聚。車廂的加速狀態意味著人際交往在其中接近于角色扮演游戲。“艷遇、騙局抑或什么都沒有,這詮釋速度的產物,”因為“只要時間足夠久,沒有什么東西,也沒有什么人能讓你真正感到驚訝”。這并不僅僅是在說火車車廂,也是在談加速狀態下個體與陌生人打交道的模式——由于信息的缺乏和時間的限制,人與人之間只能彼此提防。
對不同的人來說,加速并非均衡。“明明大家都存在于同一個時空之中,為什么有的人是活在當下,可有的人卻像停留在過去?有的人早已超前消費,可有的人卻沒有未來?時間和空間本來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偏頗,但資本化的時空另當別論。”李思逸談到,全球化、現代性不只制造加速的快感,緩慢與破損同樣是它的產物。在觀看賈樟柯《三峽好人》時,他意識到,都市中心的天價豪宅和城市化過程中的暴力拆遷,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發展的不均衡就是速度的不均衡,發展需要犧牲,“凡是能被犧牲的人,終將會被犧牲掉。”
新的刺激不產生新的理解
加速是高懸在人類命運之上的大問題。但對于普通個體來說,刷刷短視頻,追追熱點新聞,又有什么過錯呢?《文學與電影十講》提醒我們警惕“經驗被信息覆蓋”的問題。
李思逸以本雅明《講故事的人》為例著重區分了故事與小說、經驗與信息。故事不在于絕對的新奇或刺激,大多數故事都是古老的,是我們從小就聽過的。當大家圍在篝火旁聽故事時,“講故事的人”像是遠方的來客,以一種“手藝人”的方式在把自己的經驗傳達給聽眾;聽眾聽完故事之后,也能夠以類似的方式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并且可能有新的領悟。口耳相傳地講故事,其實是經驗在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之間流動。人總在不經意間回憶起對自己影響很大的故事,因為它已經成為了人生命經驗的一部分。
小說取代故事,是指19世紀小說和報刊讀物日益普遍、占據主導,故事和抒情詩則逐漸沒落。經驗也不再獨一無二,其萎縮凋零的程度與越來越多的刺激恰成反比。人們總是以一種讀小說的眼光看待世界,期待著情節的反轉,甚至總想先發制人地預判對方的預判,這就是“世界的小說化”。
在今天,小說似乎也顯得陳舊、緩慢、跟不上時代了,類似的現象或許應該叫“世界的短視頻化”。為了追求刺激,我們不停刷手機,急于發現所有新鮮事,“刺激你不停刷手機的,不是你能從中得到什么確定的東西,而是無法停止的追求新信息、新鮮事的沖動——至于那些新東西是什么其實根本不重要。”其實,大多數的新鮮事很快就會過去,被我們遺忘,它們占據了我們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卻沒能成為人內在的生命經驗。
李思逸認為,文學和電影的魅力歸根結底是一樣的:呈現多元的人類經驗、對世界予以不同的理解,最終和我們的人生發生關聯,幫助我們形成完整的敘事。他認為,新的技術能夠帶來新的刺激,卻不一定能產生新的理解。在今天,包括虛擬現實(VR)在內的各種各樣的技術,給觀眾提供了纖毫畢現的清晰度與身臨其境的體驗。但是,“VR做到極致,也就是給你提供一個新的世界,至于這個世界會發生什么,它好不好玩,玩家的決定有沒有意義等,大都和技術無關。因為賦予世界意義,仍然是文學和電影的敘述功能。”
比如,當下很多“異世界”動漫被戲稱為“廁紙”,因為它們只有設定而沒有故事,美麗的人設、精彩的打斗都無法彌補“沒有意義”這一致命的缺陷。反過來,像《塞爾達:曠野之息》這樣的作品,雖然會被詬病技術比較陳舊——至少在視覺、操作體驗上沒有那么先進,卻能夠賦予玩家的各種選擇以意義,讓玩家在對世界的探索中擁有屬于自己的人生體驗。在分析賈樟柯的電影《世界》時,李思逸也觀察到:科技并沒有幫助人和人之間進行更好的溝通,反而是兩個語言不通的人在古老民歌《烏蘭巴托的夜》中實現了真正的交流。
“‘人不應該拒絕時代’和‘短視頻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這樣的論述我聽過很多,我想它們其實也是對的,特別是在幫助年輕人停止內耗、緩解焦慮這方面。”李思逸認為,過去人們的憂郁是遺憾自己生錯了門第、階級,今天年輕人更多抱怨自己生錯了時代、過得辛苦。如果人能學會和自己的時代和解、不再糾結,至少心理層面會輕松很多。
“但是,如果你能想清楚,做一只忽視時代精神、把頭埋在地下的鴕鳥也挺好。犯不上和時代對抗,也不用自怨自艾;看看過去時代的偉大作品,努力為將來的時代做點鋪墊性的工作,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不過,思考和閱讀都意味著需要時間去進行,反思其實是某種停止。他原本想把本書的副標題定為“在無限的世界里停留”,文學和電影并不是什么特別了不起的東西,只不過它能夠讓自己這類人“有所停留”。當然,人也可以選擇其他方式在這個世界上有所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