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溫度紀temperature 肆夕
編輯|齊木
精神小伙,一個常見但被鮮少被人熟知的群體。
蓋頭、干瘦、黃毛、半成品紋身、搖頭晃腦,是描述一個精神小伙的關鍵要素。他們成群結隊,面目模糊,在短視頻平臺游蕩,構成了這個社會的B面。
現實中,他們出沒在一切消費不高的地方,過著脫離正常節奏的生活;社交平臺上,他們的照片背景常是網吧、臺球廳、KTV和環境堪憂的小旅店。
“混的人”和“看起來很社會”是對他們高度概括的形容。
短視頻平臺“沉浸式體驗精神小伙的一天”爆火
在各大視頻平臺上,精神小伙群體是土味短視頻劇情的主要素材來源,隨著“跟著精神小伙過一天”系列在互聯網爆火,大家紛紛表示之前視頻里演繹的還是太保守了。
他們一瓶水三四個人分著喝,一天花不到十塊錢,一個月可以換20個對象,把短暫的對象的名字紋在身上,再順便一個電話叫出好幾個精神小妹女朋友。
這是一場獵奇的真人秀。面對這種相對于主流略顯抽象的生活,總是會有審視和批判的眼光上下打量。
只看精神小伙的一天是圍觀者的狂歡,變成精神小伙的二十年卻無人知曉。
沒有人真正選擇做一個精神小伙,做精神小伙是因為別無選擇。
精神小伙是怎樣煉成的?
8月下旬,東北的熱浪已經幾乎結束,空氣中帶有夏日盡頭的氣息。
早9到晚11點,是侯宇每天送外賣的時間段。我在他送外賣的間隙抓緊時間和他見面,那是個他頻繁取餐的商業街。
路邊有不少那種把衣服撩到肚皮以上的精神小伙,侯宇看著他們的搖晃走路的背影,說了一嘴:“怪不得之前那么多人看我不順眼。”
在正經當個外賣員之前,今年剛滿20歲的侯宇已經當了七八年的精神小伙,現在他身上有關精神小伙的痕跡,除了干瘦的身材,其他特征都被送長年送外賣曬出的黝黑膚色所掩蓋。
當外賣騎手以來,侯宇平均每天跑七十多單
從記事起,侯宇就跟著奶奶一起生活。作為一名農村戶口的留守兒童,侯宇的父親小學二年級輟學,母親根本沒上過學——在他小時候的記憶中,只有爸媽不停出門打工。
在被問到為什么會成為精神小伙的問題時,他突然變得很興奮,也略帶惆悵:“我小時候學習還一直挺好,家里大人承諾只要我考的好就給我買好吃的,我這人挺貪吃的。”
關于侯宇的“不學好”,源于從大姑家拿回奶奶家的那臺筆記本電腦。
奶奶睡的早又耳朵背,給侯宇創造了玩游戲的天時地利,每天他都熬夜玩整晚的穿越火線。慢慢他開始覺得腦袋里除了游戲什么都沒有,成績下滑,在小學就留級了一年。
侯宇很快在游戲里學會了罵人,接著就變成班里愛挑事的刺頭。常常挑事的后果就是需要有人幫他平事,侯宇在一個本地的QQ群里找了個大幾歲的精神小伙。
“我那時候在QQ上給他發消息說:大哥有人罵我。他就來幫我找面子了。”
侯宇用幾塊錢買了包中南海認了大哥,從那以后侯宇不光是“混的人”,也算有人罩了。
“在學校里當棍兒”意味著要經歷著不斷挑事、打架、爭當老大的循環,而侯宇也面臨著一次次的勸退和回家自省。他開始頻頻逃課,翻墻出校門,4個人騎一輛電動車,變成了精神小伙預備役。
13歲,某一次打架后,侯宇被再度遣返回家,學校告訴父母讓他別來了。于是,侯宇徹底成為自由人,正式邁入精神小伙的隊伍,也走上了人生的分叉口。
但侯宇每天還是會在放學時間出現在校門口,那個時候人最多,叼根小煙呼朋喚友,他感覺所有人都會有意無意看自己一眼,他說“當時心里覺得太有面子了。”
由于年齡不夠打不成工,侯宇成為低齡版的社會閑散人員。而他無事可做的每一天,基本上都從傍晚睡醒開始。
晝伏夜出是精神小伙們的集體作息規律,但因為城市太小,沒什么可玩的地方,兜里也沒錢,大家也只能約出來再說。
有時候連騎共享單車的錢都沒有,只能兩條腿暴走去接第一個兄弟,倆人再一起走著去和別的兄弟碰頭,直到湊到三四五六個人不等。
碰頭的第一件事一般是湊錢買水。“都走那么久肯定渴,身上互相湊個五毛一塊的,買一瓶水一人喝一口再繼續走。”
入夜以后就想辦法混進KTV、酒吧和迪廳里,前門不給進就從后門走,熟悉了就從垃圾箱旁邊的小門七拐八拐的走進內場。進去后先看有沒有認識的人,打個招呼,蹭一下人家桌上的啤酒和果盤,再拍幾個蹦迪搖頭視頻,簡單編輯后發在自己的快手或者抖音上。
畢竟發一個視頻的互動量,對精神小伙來說是地位體現——評論里叫大哥的越多,說明這人在同城范圍內就越厲害。
侯宇那時每天花很多時間,都是為了發到網上讓別人看了自己有面子。
凌晨從酒吧出來,拿著在別人那蹭的煙,看著剛發的視頻評論里,好多不認識的人都在評論“大哥帶我!”,年少的侯宇心里覺得無比充實。
精神小伙的金錢、愛情和未來
貧窮,是精神小伙們毫不避諱的一個話題。
在網上有關精神小伙日常生活的視頻中,很多人懷疑真實性——“現在誰還會幾塊錢都沒有?”而實際的情況會比這更加殘酷。
侯宇介紹,比如倒手機就是精神小伙主要的現金來源。一部手機8000塊,沒錢賣了換部4000塊的,再沒錢換成2000塊的手機也能用,等有錢了就再加上點,把手機升級。
有錢了就去迪廳喝酒搖頭抽好煙,沒錢就用沒錢的辦法混日子。
侯宇還給我看了眼兄弟們聊天的群聊,群名本身就叫“莫欺少年窮”。
三四個人掃一輛共享單車換著騎,錢沒關系,欠著平臺也不付;有時候打出租就跑單;買十幾塊錢一瓶的染發膏四五個人分用;買涼皮可以跟攤主砍價,一份涼皮賣5塊錢,一群人湊一起只有3塊5。
秉承5毛錢也是錢,蚊子腿也是肉,他們手機里有無數個線上兼職群,不懶的話一天也能在群里掙上幾塊錢。
5毛錢一次的助力也要“手慢無”
“混的人”特點是錢少兄弟多。
要湊錢的時候,幾個兄弟就開始輪流打電話。“借我2塊錢,有錢還。”“兄弟出事兒了,借我3塊我打個車。”“這回真遇著麻煩了,我親哥要住院,借我5塊錢我掛個號。”一伙兄弟,每個人能借上一兩塊就算大功告成。
這些以“辦點事兒”為名義借來的零錢,就會變成他們一天中唯一的一份飯,幾個兄弟就共吃一份。
采訪過程中,也有小伙給我發消息
哪怕一切共享,精神小伙內部也有自己的規矩。
如果有兄弟帶了戀愛對象,哪怕只有一份涼皮也要兄弟媳婦先吃,然后大家再吃,剩下的湯每人最后來口嘗嘗味兒。
長時間暴走,蹦迪搖頭錄社會搖,加上一直吃不飽飯。在當精神小伙時期,說自己小時候“很貪吃”身高足足196cm的侯宇,變得瘦骨嶙峋。
十幾歲時期的侯宇(圖源:受訪者)
在我和精神小伙群體的交談中,無論侯宇,還是比他年紀更小的青少年,都有普遍有著超越實際年齡的混沌感。
從人際關系上看是,戀愛關系上來看也是,快餐愛情是精神小伙中有著具象化的體現。
無所事事的時間里,他們喜歡追女孩。除了睡覺時間外,就會一直不間斷給一個或多個,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女生發消息。常常被拉黑,偶爾也可能繼續發展下去。
“美女你真漂亮”“我對你和別人不一樣,我是真喜歡你”“給個機會,咱倆處對象我一定一輩子對你好。”
建立關系后,先發個視頻或者朋友圈官宣一下,然后就開始快速走向關系坍塌。沒有任何人,有想法或者有能力去經營一段長期的親密關系。
侯宇最長的戀愛時間20天,最短只有2個小時。任何事情都能成為精神小伙提分手的契機。侯宇在回憶分手原因時說“有次剛談上,我想找我朋友,她不讓我去,我就提分手了。”
那次戀愛共計時長6小時。
在他看來,每天在一起玩的一幫精神小伙大概率都互相看不上。有時是因為某個人談個漂亮女朋友,有時是某個人剛和女朋友分手,一起玩的兄弟就立馬和她談上。
一群精力旺盛的青少年同困獸一樣抱團,時常稱兄道弟,也經常面臨內訌。
廢棄籃球館,精神小伙常約架、抽煙、錄視頻的地方
臨近18歲那年,侯宇突然在QQ群里看到消息,之前一起玩過的兄弟在一次約架中失手拿刀捅傷了別人——通常同城范圍內的精神小伙約架,基本上都打不起來。城市小雙方總有人互相認識,說點場面話就能原地解散。
但那次不一樣,侯宇也不清楚那場同城約架的細節,只知道那個兄弟算是剛剛成年,被量刑判決后進了監獄,就再沒了音訊。
侯宇當時恐懼極了,只覺得看到了明天的自己。
當精神小伙邁入現實生活
無論是剛滿20的侯宇,還是年紀更小一點的精神小伙,他們都害怕一個人閑下來——那種空洞的孤獨感伴隨著他們。
比侯宇小兩歲的中專校友——徐天,采訪前期對自己的評價是“場面人”,我問他:場面人是什么意思?
他說就是:“懂規矩、不差事、無論到哪都能呼朋喚友”。
輟學那年,徐天在熟人大哥的紋身店里,通過分期付款,先花了160元,在左腿上扎下了第一個刺青的線條。
幾個月后紋身店關閉,城里很難再找到愿意給未成年做刺青的店鋪。同年冬天,徐天爸爸發現了他腿上有紋身的秘密,暴跳如雷,沖進廚房拿了把菜刀說要片了那層皮。
現在徐天在電動車維修店當學徒,前幾個月沒有工資但管吃管住。
徐天白天沒事時,常在店門口挑臺電動車坐著聽小說
徐天有個習慣,就是睡覺時必須聽著直播和小說,沒有點動靜睡不著,為此沒少和同屋住的大哥吵架打仗。但他已經很滿足,至少在這兒沒人總想要“片他的皮”。
每天晚上下班后,他就會穿上他的“精神小伙套裝”:黑T、緊身褲、板鞋出去和兄弟打臺球,沒錢的時候就依然一起暴走,雖然有點累,但似乎孤獨和安靜更加讓人無法忍受。
“小時候住在農村,有一年我爸聽說誰家小孩在河邊玩淹死了,從那以后寒暑假就把我自己鎖家里,他們下地干活,所以我最不愛自己待著。”
在徐天和侯宇的描述下,一起玩的精神小伙都有近似的生活和家庭背景。
早早輟學或被迫退學的自己,一年見不到幾次的爸媽,一旦見到不是挨打就是挨罵,最快的解脫方式就是先離開那個家,和兄弟或者戀愛對象在一起,錄點視頻,偶爾搖搖頭就是生活唯一的快樂。
家庭是冰冷的,外界是充滿誘惑的。而當“混的人”,意味著可以成為某個團體中的一員,能夠被關注,不孤獨,不再受欺負。這種短暫的溫暖和不明確的情感鏈接支持他們長成大人。
侯宇過去的兄弟群(圖源:受訪者)
在精神小伙的生活中,沒人會談及“未來”的話題,他們在行為上極力扮演成熟和社會人的角色,但“規劃人生”這個話題對他們來說似乎有些超前。當那些主流社會的人在討論985、996 、升職加薪、買房賣房、資產配置時,他們很多時候只能接受人生的隨機的安排。
以已經退出精神小伙行列的侯宇為例,他從來沒有刻意規劃過未來,而是生活的重任突然壓在了身上。
相依為命的奶奶肺癌重病,侯宇不能再當貧窮的精神小伙,攢錢開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最開始,他想方設法去曾經廝混的迪廳和酒吧打工賺錢,他也不再拍搖頭短視頻,而是接受“吹一瓶啤酒給100”打賞,就這樣他賺到第一個1500塊。后來他開始送外賣,一天吃一頓飯,每天從家帶一壺自來水,就足夠支撐他出門跑整天,每個月大概能到手個8000塊。
這些錢都會被他直接打回家充進醫藥費。
“平時送外賣的時候,聞著那些好吃的味兒,其實我都想吃,但我也不想亂花錢。”
2024年8月13日,我采訪他的第二天,是侯宇的20歲生日。
我問侯宇這天有沒有慶祝一下,比如給自己買點好吃的。他語氣興奮“有啊!我特意給自己買了根烤腸!”
圖注:侯宇生日那天發的朋友圈
結語
走進精神小伙群體,會發現他們不是沒有困苦和焦慮,他們只是不知道身體里的情緒從何而來,他們無法解釋自己的生存環境,也沒有任何人和任何力量來幫助他們改變。
最終都歸結為“看誰都不順眼”,那些年輕而狂躁的靈魂,需要洗腦的社會搖和無意義的暴走來發泄。
在互聯網中“跟著精神小伙過一天”短視頻系列里,常被津津樂道的,是他們能花最少的錢吃好玩好,是他們“窮生奸計”的生活方式和“混入多久才能搞到一個精神小妹”。
戲謔的視角對他們上下打量,他們是新時代的殺馬特,是圍觀者眼里的展示物,是視頻平臺的獵奇觀察對象。
但唯獨忽略了,沒有人的青春時光是真正無用的。他們還年華正好,那些無限可能的未來,躲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在鋪天蓋地的玩梗和狂歡之下被所有人遺忘了,包括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