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陳振芳
界面新聞編輯 | 文姝琪
1994年11月23日,上海的冬天,23歲的章明朗耗時三個月,終于辭掉穩定的工作,拿到了一張新時代的船票——IBM大中華區總部的一紙Offer。
這也意味著,章明朗的月薪從500元暴漲到2700元,IBM總部另外給了800元讓他置辦“行頭”,以便員工們能夠穿著得體的西裝見客戶。
章明朗1993年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計算機系,計算機科學與工程專業,這也是系里的唯一專業。畢業后,他進入了上交大的一家企業擔任主要程序員。1994年11月,章明朗從老東家離開,加入了IBM。
這一年,郭士納(Lou Gerstner)入主面臨巨大財務危機的IBM,大推改革。他也將IBM從硬件制造商轉變為提供綜合服務的公司,包括軟件和服務。
順應總部的號召,1994年,IBM上海總部成立軟件部,章明朗成為這里的第一批員工。他的命運由此發生改變。
章明朗記得,巔峰時期,IBM軟件的銷售額遠遠超過微軟、Oracle等公司的銷售總額。IBM體系十分完整,資源也多。他們有機會去到世界各地的IBM軟件實驗室工作輪崗。
作為新事物,當時軟件在國內還非常難賣。章明朗還記得,和伙伴們賣出的第一單,是5萬美金賣給寶鋼集團一套軟件,整個團隊特別高興。
早在1934年,IBM在上海開設了第一家辦事處。1979年中美建交后,IBM開設中國代表處,五年后正式進入中國市場。1992年,IBM在中國設立了全資子公司——國際商業機器(中國)有限公司。
在子公司成立的當年,IBM中國就產生了利潤,主要來自大型機。為此,IBM中國還為員工發了一美元紀念品。這是IBM與中國漫長蜜月期的開端。
從90年代開始,外企逐漸加大在中國的投資和設立分公司,而隨著2001年中國加入WTO,外企在華正式進入了高歌猛進的黃金時代。
IBM時任CEO郭士納、彭明盛、羅睿蘭在任期內都多次訪華。1997年,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在中南海會見郭士納一行。郭士納當時表示:“IBM公司愿意把它在中國的公司建成一個大型公司,為中國的現代化建設服務,為中國在高科技領域創造機會,希望用IBM公司的信息技術優勢幫助中國國有企業的技術改造,提高國有企業的競爭力。”
彼時,IBM每一場社會招聘都有幾千人報名,在筆試、智商測試后,還有多輪面試,淘汰率非常高。除了高薪,年輕人們可以在前沿的科技行業工作,出差住在五星級酒店,待遇、福利、社會地位都很高。
黃金時代中,IBM在銀行客戶競爭中處于壟斷地位,在電信、能源、制造、交通,電子政務業務占比不低。業務“蒸蒸日上”,章明朗的職位也在上漲。直到1999年年底離開IBM,章明朗已經成為技術負責人,薪資漲到2.5萬元,月薪漲幅超過9倍。他所在的軟件部也從幾個人的部門,成為一個上百人的團隊。
但30年后,IBM再次闖入章明朗的視野,則是其關停研發中心的消息。這意味著IBM在中國設立長達30年的本土研發體系,即將徹底走向過去時。
突然裁員
“我們正在退出在中國的所有發展任務。”
8月26日,度過訪問權限被收回的周末恐慌后,IBM中國研發和測試崗位的員工終于等來了這一消息,IBM全球企業系統開發部副總裁Jack Hergenrother作出上述“宣判”。
IBM基礎設施決定將中國系統實驗室的研發工作轉移到海外其他IBM基礎設施基地,撤出中國所有的研發工作。Jack Hergenrother表示,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業務轉變受到市場動態和激烈競爭的影響。中國的基礎設施業務有所下滑,而IBM根據市場機會將業務轉移到更接近客戶的其他國家。
IBM旗下有咨詢服務部門、科技事業部、研發部門、全球企業咨詢服務部 (GBS)、系統與技術部門、軟件部、全球技術服務部 (GTS)、全球融資部(IGF)、合作伙伴生態系統、AI平臺(IBM Watson)。
此前,界面新聞從多位IBM中國員工處獲悉,該公司于8月23日晚間關閉IBM中國研發和測試崗位員工的訪問權限,涉及北京、上海、大連等全國各地的研發和測試崗位員工權限均被收回,超一千人。IBM將對被裁員工提供N+3的賠償,外加2個月的緩沖期,預計在十月底完成本輪裁員。
此次被收回權限的員工屬于IBMV,下設CDL(IBM中國開發中心)和CSL(IBM中國系統中心),該團隊支持全球產品研發。
一位IBM員工告訴界面新聞,CDL和CSL研發團隊將裁撤轉移到印度。加上IBM在2021年關閉的CRL(中國研究院),IBM的中國本土研發體系正式成為過去時。
CDL成立于1999年,最初只是一個為IBM軟件產品提供測試服務的中心,后來成長IBM全球五大軟件實驗室之一,為IBM提供開發、測試、全球化、技術支持和客戶服務等,巔峰時期曾擁有5000多名員工。
“CDL在IBM中國的地位很高,論其參與的產品,基本沒有邊角料。 ”該部門前員工李木源告訴界面新聞。它是IBM唯一同時進行五大核心品牌軟件(WebSphere、Lotus、InformationManagement、Tivoli、Rational)開發的中心,該中心參與研發了上百款IBM產品。
CSL成立于2004年,主要負責系統級的研發和測試工作,包括芯片設計、服務器架構、操作系統、虛擬化和云軟件、系統管理軟件等。
正式入華之后,IBM是第一批將制造、采購、研究中心設立在中國的外資企業。如今,IBM卻加速在中國市場做減法。
很多員工都認為這次裁員只是一個開始。多位IBM員工在社交媒體上爆料,預計裁員將進行到明年三月底。 一位大連IBM的員工告訴界面新聞,她正在等待領導約談。除了CDL、CSL,大連的CIC也在裁員,而GBS業務不斷萎縮,不少員工開始尋找新工作。
節節敗退
事實上,IBM中國區業務早已釋放出危險的信號。
“活少了”,多位接受界面新聞采訪的IBM員工們不約而同提到這一點。
一位在職IBM員工告訴界面新聞,早在去年,負責中國區項目的部分員工被抽調到其他項目,釋放出來的業務也轉移到印度。同時,IBM印度公司還在招兵買馬、籌建實驗室。 但她認為這是一個長期事件,尚有一段時間過渡,沒想到這么快到來了。
“自打我進入CDL大型機組,就沒有正兒八經的活干。”2013年入職時,李木源就已經發現IBM的業務量很少,這次CDL被裁撤的核心原因在于“活實在是不多”。位于深圳的CDL員工米蘭也在去年7月被裁,當時公司已經在小規模陸陸續續裁員。
目前,IBM在中國的業務仍在運營,包括GBS、咨詢業務和售后支持,聚焦于出海和AI兩方面。今年3月,IBM大中華區董事長、總經理陳旭東宣布了在華的三大戰略重點:挖潛重點大客戶、突破新的市場、大力拓展渠道。
但近年來,IBM中國區業務表現平平,體現在財報上尤其明顯。
2023年財報顯示,IBM亞太地區、歐洲/中東/非洲、美國市場營收分別占總營收的18.92%、29.89%、51.19%,亞太市場的營收占比和增速遠低于其他市場。而中國區的收入下降了19.6%,成為拖累亞太地區收入增速的主要原因之一。2024年上半年,中國區的銷售額再次下滑,同比下跌5%。
IBM高層早已意識到在中國市場的頹勢。
2018年,陳黎明告訴《財經》雜志:IBM在中國的業務,早些年經歷了非常快速的發展,這跟當時的政策環境、市場環境以及客戶對于我們的需求密不可分。隨著時間的推移,本土企業也在成長,市場環境、政策環境都發生了很大變化。
陳黎明說,“真正令人憂慮的事情在于,中國作為第二大經濟體,發展這么迅速,創新的活力這么強,IBM在中國的業務不能夠得到更快速的發展是沒有道理的,因此我們希望能夠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抓住這一次的發展機遇。”
然而,互聯網的普及推動了中小企業的崛起,它們對靈活、低成本的云服務需求旺盛,IBM在這個迅速增長的客戶群體中失去了競爭力。
張寧遠在2007年加入IBM,先后負責對日支持業務以及GBS項目。他入職時,IBM仍然還是讓人艷羨的外企,是高薪、體面、先進的代名詞。
2007年,上海對外離岸開發進入整合階段,IBM、埃森哲在短時間內整合大量的離岸外包資源。2007-2014年,在匯率優勢以及國家支持下,該業務發展很快。
彼時的張寧遠經常身兼數個項目,在上海和日本之間往返。這期間,IBM依靠良好的企業文化和豐富的資源吸引了大批學歷和工作背景良好的優秀員工。然而,隨著中國經濟崛起,過去的人力成本和匯率優勢開始縮小。不少外企開始將外包業務遷移至印度、東南亞等地。
2009-2012年,全球金融危機后,IBM開始涉入云、AI和電商領域,但始終未能搶占先機,反而開始“丟單”。
張寧遠認為,IBM過早放棄C端業務(2004年將PC業務賣給聯想),再加上公司B端業務不斷萎縮,企業內部節奏過慢導致優秀人員流失,都導致了IBM在中國市場的潰敗,“大公司緩慢的節奏,落后的技術架構支撐不了國內業務快速的發展。”
近年來,IBM希望重點挖掘民營企業客戶。但曾在民營企業工作的張寧遠相對悲觀:“十幾年前中國民營企業需要咨詢和戰略轉型,現在需要方案快速落地快速出效果。”
大客戶帶來的好處是旱澇保收,吃喝不愁,但他們更追求穩定而非創新——IBM員工費勁研發新功能,企業也不敢用,新功能磨合也要出問題。IBM的員工們早早意識到了這一點,創新不被鼓勵,躺在過去吃老本。
“外企要在國內生存下去,要有匹配國內市場和國家戰略的快速轉型計劃,做離岸成本中心最終都會面臨離開的結果。”張寧遠說。
“去IOE”運動
多位接受界面新聞采訪的員工們都提到:“去IOE”化運動直接造成了IBM失守中國市場。
2009年,阿里巴巴率先喊出"去IOE"化運動,眾多國內企業也相繼跟進。"去IOE"指的是擺脫對IBM小型機、Oracle數據庫(甲骨文公司,數據庫軟件提供商)以及EMC存儲設備(易安信公司,數據存儲設備提供商)的依賴。
阿里提出,要構建一個更加靈活、成本效益更高的分布式IT架構,以支持其快速增長的業務需求和龐大的數據量。
IBM作為"IOE"中的"I",即IBM的小型機、大型機等硬件設備和相關服務是許多企業IT基礎設施的核心組成部分。隨著云計算和開源技術的興起,一些企業開始探索使用更經濟、更易于擴展的IT解決方案,IBM的客戶不斷流失。
李木源告訴界面新聞,當時IBM的大型機(z系列)和小型機(i系列)已經能夠輕易被基于微型機(x86微型機)的云平臺所代替。
首先是云平臺的“用多少算力付多少錢”的超級彈性機制,IBM的大/小型機也有類似的收費方式,但大/小型機都是mips架構,靈活性比云平臺差。其次,云市場競爭對手多,價格相對低廉,比IBM大型機便宜。
IBM“失守”云計算和人工智能市場,尤其是來自亞馬遜AWS、微軟Azure、谷歌云以及中國本土企業的壓力,此外,中國政府推動的自主可控政策促使國內企業在核心技術上取得進展,減少對外部技術依賴。
2013年5月,阿里最后一臺IBM小型機在支付寶下線。同年7月,淘寶的廣告系統使用的Oracle數據庫也下線,這是阿里巴巴技術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節點,也是"去IOE"化運動的重要里程碑。
直到2015年,IBM才姍姍來遲推出云平臺——Bluemix,但此舉并未能夠挽救公司的頹勢。這期間,中國國有銀行也逐漸與IBM產品脫鉤,銀行曾是“章明朗們”在90年代最大的IBM客戶群。
“太晚了。”李木源指出,Bluemix在中外市場都被夾擊,毫無還手之力。國外的亞馬遜云(AWS),谷歌云(GCP),微軟云(Azure)早已把市場瓜分干凈;國內的阿里云如日中天,騰訊云緊隨其后,華為云也是強有力的后起之秀。
2019年之后,IBM鮮少在公開場合提及Bluemix。
張寧對此頗為遺憾,“很多產品一開始都很驚艷,但沒有持續性,例如最典型的Bluemix和沃森。”他認為,失敗存在兩方面原因,一是內部研發周期比較長,無法適應市場變化。其次,外部因為產品力不足流失機會和客戶,IBM的很多技術缺乏落地場景。
“當然去IOE也是主要因素。”正如張寧遠所說:“去IOE化導致客戶沒了,業務和需求的減少,同步影響到公司內部的銷售,技術、運維產品線以及中國投資發展策略。”
“IBM在中國的第一次大潰敗,首先是云業務失利。但換一個角度,這也是中國企業的一次勝仗。”李木源說。
張寧遠明顯感受到,2014年開始,IBM陷入低價競爭項目的怪圈,薪酬沒有吸引力,優秀人才逐步流失。當低價拿項目成為常態后,米蘭的項目規模也發生變化,過去需要30個人的項目,后面變成20人,一直在削減人力成本。
告別外企
在過去二十年間,IBM犯了一系列戰略錯誤,包括在云計算領域的布局起步較晚,錯過利用開源生態系統構建其產品和服務的機遇;傳統業務市場被云計算和現代化服務替代者搶占;備受期待的人工智能平臺Watson商業化應用不達預期。
2012年開始,IBM全年營收開始逐年下降,2013年營收跌破千億。到2023年,IBM營收僅有618億美元。
業績下滑原因系傳統硬件業務銷售下滑,云計算和軟件業務逐漸成為IBM的核心收入來源,新興業務雖然增長迅速,但未能完全彌補傳統業務下滑的影響。
而在中國,IBM要面臨更為復雜的境況。
美國對中國的技術出口限制、對中國企業的制裁,導致外企在中美之間的研發合作、技術轉移和跨境數據流動變得比以往更加困難。在移動互聯網興起的十年前,人們認為世界會越來越“平”,隨著信息高速流通,國家之間的鴻溝將被逐漸彌合。但十年后的今天,全球化開始退潮,“地球村”的暢想已成明日黃花。
曾經意氣風發備受羨慕的外企員工,過上了別人眼里“養老院”一般的生活。
2013年,李木源進入IBM的CSTL(中國系統科技實驗室),做分布式計算中間件二線技術支持。2015年轉入CDL部門,他也從環宇大廈二樓搬到了三樓,他最直觀的感受是:“活實在太少了。”
年末,IBM經理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查看每個人的休假記錄,催促員工休假。
薪水也在減少。在IBM工作九年,張寧遠職位漲了兩級,工資漲幅不足80%。他告訴界面新聞,“薪資沒有太多競爭力,就是講究work life balance(工作生活平衡)”,這也是大多數老IBM人的共同感受。
2014-2016年間,在GBS部門的田甜感受到咨詢業務在迅速下滑。在企業高喊控制成本的情況下,出差辦公的待遇不斷降低,業務質量也不高。很多項目變成競價低者得項目,而競爭者都沒有IBM人力貴。
“項目很少、質量也不高、有點太輕松了”,年輕的她正是需要充實的階段,很快就離開了IBM。
張寧遠認為,IBM完善的企業管理制度和企業風格培養了員工專業的職業素養和能力。外企對員工的關懷,強調工作和生活平衡的企業文化影響了一代人,間接塑造了外企人的價值觀。
眼下的現實情況是另一番景象,從IBM離開的員工們對目前的市場情緒也頗為悲觀。如今外企早已不是高學歷畢業生的首選。在IBM里走過了從畢業到中年整個青春年間的外企人,即將面對更為殘酷的職場競爭。
離開IBM,在歐洲工作的第二年,38歲的李木源曾考慮回國工作,他請熟人幫投簡歷到阿里等互聯網大廠,最后結果都是杳無音訊。
章明朗清楚地記得,1999年12月31日是他在IBM的last work day(最后一個工作日),因為千年蟲事件,他工作到晚上12點。人們相信,千禧年來了,一切都將變得更好。
當時的章明朗被另一家美國企業高薪挖角,邁向新生活,IBM即將成為過去。而此時此刻,對于IBM研發體系的上千名員工來說,它也不得不要成為過去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姓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