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謝小丹
界面新聞編輯 | 任雪松
7月底,在坦桑尼亞桑給巴爾市郊外,有兩小塊稻田顏色開始變黃,由于稻粒飽滿,田里的水稻垂下了稻穗,等待著收割。而周圍,仍有大片大片的水稻依然保持著綠色,它們還要再等十余天才能成熟。
這里是桑給巴爾農業研究所(ZARI)水稻試驗田,每塊稻田前都記錄著不同的品種名字。在那兩小塊率先成熟試驗田前,指示牌上寫著——WDR73。
WDR73,也就是來自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研發培育出來的節水抗旱稻。不過,目前節水抗旱稻在坦桑尼亞還沒有通過品種審定,沒有正式進入坦桑尼亞。
但由于節水抗旱稻在烏干達通過了審定開始全國推廣,在烏干達的一次會議上,桑給巴爾農業研究所(ZARI)水稻研究員薩勒姆·法基·哈馬德(Salum Faki Hamad)注意到了這一水稻品種,于是聯系上了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非洲項目負責人劉灶長研究員,促成了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與桑給巴爾農業研究所(ZARI)的首次合作。
與桑給巴爾隔海相望的內陸,還有另一批中國專家在探索當地農業發展的可能性。
從桑給巴爾乘船,大約2個小時后就可以抵達對岸的達累斯薩拉姆,這是坦桑尼亞甚至于整個非洲最重要的交通樞紐。達累斯薩拉姆港貨物吞吐量大約可以占坦桑尼亞的90%。
在達累斯薩拉姆和坦桑尼亞多個城市之間,經由A7公路連接起來。同時這條公路也是前往贊比亞、馬拉維、盧旺達、布隆迪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等鄰國的主要中轉路線。每天,無數滿載的貨車便通過這條雙向車道深入非洲,或者從非洲深處前往達累斯薩拉姆的港口。
莫羅戈羅也在A7公路沿線上,距離達累斯薩拉姆大約320公里,這里是坦桑尼亞的農業大省,位于其南方農業走廊,中國農業大學李小云的農業減貧示范項目便在這里持續了十余年,他選擇了介紹中國的傳統和簡易的1980年代的農業技術來協助當地農戶的農業生產。
水稻良種實驗
桑給巴爾號稱“印度洋的明珠”,是由印度洋上的若干島嶼組成,主島面積大約與廈門市相當。在桑給巴爾,大米也是當地人最主要的食物之一,據桑給巴爾農業部常務秘書阿里·卡米斯·朱瑪(Ali Khamis Juma)介紹,水稻種植是很多桑給巴爾人賴以為生的方式。
于是,島上遍布著人們開墾的水稻田,然而,到目前為止,桑給巴爾還沒有實現大米自給自足,需要進口大米。但桑給巴爾面臨著很現實的問題,農業多數都處于雨養的狀態。這是一種更為純粹的看天吃飯,由于缺乏農業生產必需的水利設施,當地的農業用水主要依賴下雨,每年3月到7、8月的長雨季是最主要的農業生產季節。
據薩勒姆·法基·哈馬德介紹,桑給巴爾有11000公頃耕地,但其中只有20%可以實現灌溉,其余80%則依賴雨養。這也意味著,桑給巴爾沒辦法依賴大量增加耕地面積來實現增產。
同時又因為沒有水庫等設施,在雨季,桑給巴爾還容易遭受洪澇災害。而隨著氣候變化來臨,桑給巴爾的旱季也在變長。當地農戶普遍種植的水稻品種成熟需要四個月的時間,一旦遭遇雨季提前結束,當年的收成就會受到影響。
此外,劉灶長也告訴界面新聞,當地面臨著水稻品種老化的問題,產量水平很低,在品種研發領域還基本為空白。
為了實現增產和提高抗性,同時也為了應對氣候變化和缺水,據阿里·卡米斯·朱瑪介紹,桑給巴爾正在探索多個水稻品種和農業技術的應用。這也是節水抗旱稻落地桑給巴爾的原因。
節水抗旱稻是水稻和旱稻的中間類型,這種水稻既具有水稻高產的特性,同時又具有旱稻節水抗旱的特性,既可在水田種植,實現節水并減少甲烷排放,又可在旱地栽培,靠降雨來滿足水分需要。在降雨較為充足的雨季和地勢復雜的坡地上,節水抗旱稻都能發揮所長,通過科學的栽培技術實現增產。
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是節水抗旱稻的主要培育機構,曾先后參與蓋茨基金會出資支持的“為非洲和亞洲資源貧瘠地區培育綠色超級稻”和“幫助西非國家建立水稻種業體系”等項目,并在綠色超級稻的科研基礎上進一步開展了水稻抗旱基因的發掘與研究評價、節水抗旱稻新品種的培育與國際推廣等工作。
當前,節水抗旱稻在國內已廣為應用,每年種植面積在200萬畝到300萬畝之間,有秈型、粳型的節水抗旱稻,也有常規品種和雜交品種。
節水抗旱稻還走出了國門。2016年開始,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開始探索節水抗旱稻在非洲的推廣探索,目標是通過試種和區域試驗選出或新培育適合非洲的低碳節水抗旱稻品種或雜交組合。
在非洲多國,節水抗旱稻都經過了多輪試種檢驗,也在布隆迪和烏干達等國家通過了品種審定。在印度、印度尼西亞、緬甸和巴基斯坦等亞洲國家也都進行了試驗性種植。
近期,劉灶長告訴界面新聞,WDR73,這一在國內旱優73品種基礎上推出的改良版本,目前在非洲的推廣量已經達到了20多噸。
2024年3月起,中坦雙方圍繞著節水抗旱稻的合作就此展開,由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提供種子和技術指導,再由桑給巴爾農業研究所(ZARI)分發給當地部分農戶先行試種研究。“我們雙方都認為,合作將是一個平等互利、共同努力的過程。”阿里·卡米斯·朱瑪說。
經歷了雨季和洪水后,試驗田里的節水抗旱稻成熟了,從種下到收獲只用了110余天,比當地品種更早熟,稻穗也更為飽滿。
產量結果也令桑給巴爾農業部和桑給巴爾農業研究所(ZARI)相當振奮。根據統計,桑給巴爾節水抗旱稻適應性種植面積近2公頃,約合30畝,平均畝產可達288.9公斤,折合每公頃超過4.3噸,與當地品種的平均產量每公頃2.5—3噸相比,平均增產40%—70%。
不過,在稻田里巡視后,劉灶長發現,節水抗旱稻還沒有完全發揮其潛力,“目前試驗田里的種植方式相對還比較粗放,如果提高種植密度,產量還有望翻倍。”
劉灶長還發現了胡麻葉斑病的蹤跡。這種病害會在水稻的葉片上顯現出大小不一的斑點,主要就是因為水稻養分不足。與薩勒姆·法基·哈馬德核對過用肥情況后,他也發現,這片稻田中施肥量不足中國的三分之一。
在今年試種經驗的基礎上,未來,桑吉巴爾打算進一步對節水抗旱稻進行測試。
根據阿里·卡米斯·朱瑪介紹,他們將重點評估WDR73水稻項目的有效性,若最終成果理想,將擴大項目的應用范圍。
當地村民阿里·阿卜杜拉(Ali Abdallah)也告訴界面新聞,今年收到種子時錯過了雨季,計劃下個季節在雨養農業區進行測試,“如果農民在雨養區得到這樣的產量,他們會非常感謝你的。”
劉灶長也表示,下一步將繼續在技術上加強合作,并考慮引入更多適合當地氣候和土壤的抗旱稻品種進行篩選和種植。
小農戶的農業困境
在非洲,坦桑尼亞是少數的農業凈出口國之一。坦桑尼亞農業部糧食安全司發布2020/21年度糧食作物產量和2021/22年度糧食作物可及性初評報告。報告顯示,坦桑尼亞連續7年糧食自給率保持在120%-126%水平,2021/22年度預計為125%。
農業更是坦桑尼亞的經濟支柱,2023年,坦桑尼亞總統薩米婭·蘇盧胡·哈桑(Samia Suluhu Hassan)曾在講話中表示,農業在坦桑尼亞經濟中發揮著關鍵作用,貢獻了該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6%。除了促進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外,農業還雇用了65%的坦桑尼亞人。
在不少機構的相關研究中,坦桑尼亞農業呈現著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國際市場研究和咨詢公司Mordor Intelligence的報告數據,坦桑尼亞農業市場規模預計到2024年為174.4億美元,預計到2029年將達到229.3億美元,在預測期內(2024-2029年)復合年增長率為5.63%。
糧農組織數據顯示,近年來,坦桑尼亞的耕地面積也呈現增長狀態。
但在中國農業大學國際發展與全球農業學院名譽院長李小云看來,坦桑尼亞農業增長主要來自農作物種植面積的擴大,農業生產率水平仍然較低,而且農業增長并沒有有效地幫助坦桑尼亞人擺脫貧困。
他曾撰文指出,坦桑尼擁有“雙重農業結構”,即不發達的主要從事糧食作物和傳統經濟作物(如咖啡和腰果)生產的小農系統和相對發達的大規模種植經濟作物的農場。在這種結構下,農業出口主要來自于經濟作物,考慮到主要經濟作物一般由大農場種植。
他還提出,由于歷史等因素,坦桑尼亞的小農戶們至今都沒有形成系統的種植技術體系。而由于非洲擁有多樣性的生態條件和豐富的植被資源,這意味著一旦糧食生產受到影響,非洲人口,尤其是貧困人口,基本上會轉向其他替代性食物和營養來源,如木薯、高粱、粟以及香蕉等水果,所以非洲除非戰亂和嚴重干旱,很多地區也沒有出現的大規模饑荒問題。
種種因素共同作用下,小農戶們主要依賴于雨養農業的方式,也習慣于等雨季到來后,將前一年留下的種子撒到地里,在雨水充沛的季節讓作物自然生長。
這種種植方式無疑十分粗放,農民收獲的產量很低。2010年李小云在走訪“坦桑尼亞南部糧食走廊建設”的可研論證工作時就發現,作為當地主要糧食作物的玉米產量卻非常低,平均畝產只有150斤左右,而同期在華北平原玉米畝產已經可達800斤以上。
一位在該國投資農業的中國企業負責人對界面新聞表示,對于當地小農戶而言,他們沒有平整的耕地,沒有現代化的農業機械和灌溉設施,也缺少來自政府的扶持措施和補貼,當下的種植方式對他們而言可能是最合理、最經濟的方式了。
引入平行經驗
事實上,農業也是坦桑尼亞的發展重點。就在2024年1月初,坦桑尼亞總理卡西姆·馬賈利瓦(Kassim Majaliwa)還曾表示,政府已加大力度發展國內各個部門,包括農業,特別是糧食和經濟作物的生產。政策目標是確保國家有足夠的糧食,讓每一個從事農業的坦桑尼亞人都能從農業中受益,促進公民個人和整個國家的經濟增長。
在李小云看來,坦桑尼亞80%以上的人口在農業就業,如不優先發展農業,減貧和經濟增長就不可能實現。也正因為基于這種認識,他的團隊在研究非洲發展時將農業作為切入點。
但農業向前發展,這個農業大國所面臨的挑戰多種多樣。
譬如,近年來,坦桑尼亞小農戶飽受氣候變化的影響,由于缺少必要的基礎設施,他們的抗風險能力又非常脆弱。團隊成員、 中國農業大學大學國際發展與全球農業學院副院長唐麗霞教授也對界面新聞介紹,原本2023年希望有100戶農戶種植大豆,但由于干旱,實際上只有不到20戶農戶最終成功種植,后來收獲的就更少了。
此外,莫羅戈羅地區行政秘書穆薩·阿里·穆薩(Dr. Mussa Ali Mussa)也表示,我們大多數農業工作者缺乏技術,大多數人使用的是傳統的農業方式和當地的傳統設備,只有很少的人使用現代技術,我們需要先進的設備,需要灌溉系統,還需要知識,以便了解如何使用肥料和現代設備。
提起農業技術,在當下中國的語境里,人們可能會聯想到現代農業機械,想到生物育種技術……但這種認知就有可能與非洲的現實脫節。當地人實際上還使用著簡單的工具從事農業勞動,像是在麥迪格瓦辛巴(Mtego Wasimba)村,農戶們有著種植“鴿子豆”的傳統。但一直以來,他們都使用木棍敲打的方式進行脫粒,后來他們改進了工具,在木棍的另一頭加了一塊黑色橡膠皮,借助增加受力面積的方式提高脫粒效率。
在李小云團隊去非洲開展農業合作之前,很多國家都曾經對非洲進行援助,但很多援助者提供的灌溉農業、機械化農場等方案都超越了非洲的發展情況,在坦桑尼亞難以落地。
基于坦桑尼亞的發展現狀,李小云提出了“平行經驗”的概念,將中國勞動密集的農業技術發展的經驗引入坦桑尼亞。
在這十余年間,李小云團隊先提出了基于中國經驗的玉米密植技術,教坦桑尼亞農民按照35厘米株距、75厘米行距來種植玉米,然后實行中耕除草、間苗等技術,在缺乏資本投入、不施化肥的條件下,改廣種薄收為“集約化、勞動密集”的精耕細作,最終將玉米產量提高。
之后,為了解決當地長期種植玉米卻不使用化肥帶來的土壤退化問題,同時改善當地飲食的營養結構,李小云團隊又開始推廣玉米套種、輪種大豆,并開始教授村民制作豆漿。
培育小農戶種植經驗
然而,農產品增產后,很快就會發生供需關系逆轉,由此產生市場價格變化。在示范項目最先啟動的佩雅佩雅村,村民采用了李小云團隊的技術實現增產后,就曾遇到玉米賣不出去的狀況。
歐內斯特·麥克戈(Ernest Mkongo)退休前曾任莫羅戈羅省政府原副秘書長,他告訴界面新聞,收購商們到偏遠地區的收購成本也非常高,市場供應量增多后,他們也就不再跑到偏遠地區收購玉米了。
穆薩·阿里·穆薩也認為,市場是當地小農戶經常遇到的障礙之一。
好在,近年來坦桑尼亞玉米市場正飛速發展。歐內斯特·麥克戈說,“現在每個鎮子上都有了很多的磨粉機,需要玉米用來制作玉米粉的收購商數量也增加了。”
坦桑尼亞糧食儲備能力近年來也大幅提升。根據坦桑尼亞銀行的數據,2023年12月,坦桑尼亞國家糧食儲備局(NFRA)持有的糧食庫存增至24.8萬噸,與2022年12月的13.7萬噸相比顯著增加。
開始種植大豆以后,農戶們也遭遇了全新的市場挑戰。
在坦桑尼亞,玉米、木薯是當地人的主食,大豆還沒有進入他們的飲食當中。麥迪格瓦辛巴村農技推廣員維羅妮卡·盧加諾也介紹,由于沒有收購商,農戶們有時會把作物帶到城里,結果只發現價格很低,所以他們也不愿意種更多大豆。
實際上,在坦桑尼亞,大豆并非沒有市場前景。即使在不以大豆為食的坦桑尼亞,豆漿也出現在了達累斯薩拉姆很多餐館當中。而2020年10月26日中國與坦桑尼亞達成協議,從2021年起也有大豆正式開始對華出口。
在穆薩·阿里·穆薩看來,坦桑尼亞的農業發展不能只依賴于國內市場,“中國需要大豆和木薯,也許我們不清楚中國需要多少,但我們需要生產大豆和木薯,那就是市場。如果只依賴國內市場,我們就不可能成功。”
但參與大豆的市場競爭又考驗著坦桑尼亞能否形成穩定的供應能力。在李小云看來,坦桑尼亞的困境在于,缺少灌溉、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同時又缺乏工業支撐,水泥、化肥需要依賴進口,高成本投入下生產出來的農產品便不具有市場競爭力,而家家戶戶種植就有可能形成穩定的供應。
然而當下,李小云團隊需要先解決示范項目周邊的市場問題。他們打算先在當地建立市場機制,計劃將麥迪格瓦辛巴村公所外面的亭子改造成豆漿店,同時還在當地小學發起營養早餐計劃,為學校里的300名學生提供豆漿,以此產生10萬先令的市場。
“我們為什么要推廣豆漿,主要是大家食物主要是木薯、香蕉和白玉米,白玉米缺乏核黃素和3種必須的氨基酸,長期吃這樣的食物會造成營養不良。所以我們要推廣豆漿,從玉米到大豆到豆漿,形成了一個產業鏈。”李小云對村民介紹了大豆和豆漿的種種優勢,希望說服村民種植大豆。
這并非沒有可能,至少在麥迪格瓦辛巴村附近,一個微小的豆漿市場已經慢慢形成。
從2023年起,奧瑪麗·杰奧(OMARY JAYO)就在村子主干道旁開了一家早餐店,主要銷售豆漿、茶和還有其它一些當地食品。一直以來,奧瑪麗·杰奧家里都有種植玉米、向日葵和大豆,這些作物主要供家庭消費,剩余的部分會拿去市場銷售。現在,他則把種植的大豆制作成了豆漿在早餐店中出售,不夠使用時他還會向附近的農民購買大豆。
由于沒有石磨等工作用來磨豆子的器具,奧瑪麗·杰奧制作豆漿的方式頗具非洲特色,他會先將豆子在鍋中煮開,煮軟后再以紗布過濾。在他店里,還提供糖和香料用來調節豆漿的風味。
最初,為了招攬生意,他采取了低價策略,將每杯豆漿定價為每杯300先令。很快,豆漿就越來越暢銷,銷量從幾杯增加到了24杯。
隨著生意慢慢變好,最近奧瑪麗·杰奧也決定,不再低價攬客,要將豆漿價格漲到500先令。
這個微小的豆漿市場,就像是煽動坦桑尼亞農業市場化進程的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