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查沁君
界面新聞編輯 | 文姝琪
“我所在的班上90%都是亞洲人，中國人占一半。”
當Sherry跨越大半個地球，來到新西蘭奧克蘭理工大學讀幼教碩士時，班上中國人“含量”之高，并沒有讓她感到太意外——“很正常，畢竟幼教一直都是熱門的移民專業，很多中國留學生來讀。”
在新西蘭讀書工作十余年的Phoebe也提到：“幼教一直都還蠻缺的，特別是疫情過后缺得更明顯了。”
正在奧克蘭大學讀博的Phoebe，同時在新西蘭高等教育學院NZTC任教，后者是新西蘭規模最大的幼教培養院校，全校有3500多名學生，國際生有六百多人，中國學生約占國際生的一半。
NZTC與新西蘭6000多所幼兒園有合作，每次Phoebe去幼兒園探訪，經常會收到這樣的反饋，“我們幼兒園非常缺老師，看到你們還在培訓新的老師，我們很高興。”
新西蘭的幼教缺口有多大？目前還沒有官方數據支撐。從宏觀環境來看，由于凈移民激增，新西蘭人口增長已達到30多年來的最高水平。加上近年來移民“大赦”后新生幼兒數量激增，給本不充裕的幼教市場帶來不小壓力。
此外，注冊幼教門檻相對高，單是專業語言要求，雅思聽說讀寫每項基本都要達到7分（單項滿分9分）。幼教工作相對辛苦也成為不少行業人士的共識，嚴格的師生比例要求下，一個幼兒園老師要同時照看幾個孩子，對體力和精力要求很高。
而在供給端，本地人學幼教專業的相對少，他們往往更傾向于從事小學及以上層次的教學，因為收入相對更高，語言優勢也更容易找到工作。
也許是因為上述原因，這個行業的幼教流失率嚴重。不少讀幼教的中國學生要么是以移民為目的，拿到身份后轉行，或是以這份工作為跳板，流向薪資待遇更高的澳洲等其它國家。
但在Sherry看來，近年來新西蘭多所大學正在持續擴招幼教專業，幼教的緊缺程度或將有所改善。
以她就讀的奧克蘭理工大學（下稱AUT）為例，該校于2022年2月開放一年制幼教碩士專業，Sherry這屆畢業生只有三十來人，據說2025年可能擴招至140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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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英美澳加等幾大主流留學目的國，新西蘭算是相對比較小眾的那個。
作為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國，新西蘭的地理位置并不具備突出優勢，整個國家由南島、北島兩個大島、斯圖爾特島及附近一些小島嶼組成，與澳大利亞隔海相望。
“自然環境優美”——幾乎每個來這里的游人都會發出這樣的感嘆，新西蘭亦被稱為“世界上最后一片凈土”。但若要把這里作為求學深造的目的地，僅有風景并不足以吸引全球的留學生前來。
由于歷史原因，新西蘭沿襲了英國的傳統教育模式，其教育理念、教育設施、資源和師資力量并不遜色。在2025QS世界大學排名中，新西蘭是全球唯一一個所有參評大學均位列世界500強的國家。
中國學生赴新西蘭留學的熱潮始于千禧年前后，新西蘭政府取消了對中國留學生的配額限制，并簡化簽證手續，留學逐漸升溫。新西蘭移民局統計數據顯示，赴新留學的中國學生從1999年的四千名激增至2023年的兩萬多名。
與其他熱門留學目的國一樣，中國是新西蘭最大的國際學生來源國，去年共有23907名中國留學生前往新西蘭學習，在國際生中占比35%，比2022年增長19%。
由于幼教處于新西蘭移民的綠色名單中，多數畢業生起薪可達中位數標準（31.61紐幣/小時），因此成為眾多中國留學生青睞的專業之一。
在新西蘭讀完本科設計專業的Sherry，疫情期間回國結婚生子，當得知AUT開設幼教專業后，第一時間申請了該專業。
一是出于提升學歷、移民的想法，另一方面，新西蘭的幼兒教育理念在國際上較為先進，作為新手媽媽，她渴望了解更多關于孩子的事，以更科學正確的方法教育孩子。
申請新西蘭幼教碩士專業，不要求前置學歷必須是幼教或教育學相關，任何專業都能申請。但要過語言關，雅思和PTE成績均受認可。申請時要出具CV（Cover Letter個人簡歷），學校審核會考慮是否有接近幼教專業的工作經歷。
幸運的是，“雙減”前，Sherry曾在猿輔導旗下的斑馬英語做培訓老師，這讓她有跟孩子相處、跟家長溝通的相關經驗，對申請學校有一定幫助。
但拿下這個碩士學位并不容易。
新西蘭幼教碩士采取一年制，課程緊張，Sherry本科非教育相關，接觸新知識需花時間理解消化，還要完成大量論文作業，對語言要求高。與此同時，幼教碩士一年中還要進行兩次實習，上下學期各一次，每次兩個月。
“周一到周五從早到晚要在園里待大概7個小時，周末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寫作業上，體能和腦力消耗較高。”Sherry對界面教育稱，班上同學基本都能順利畢業，老師會提供幫助，對國際生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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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過艱難的畢業季，找工作成為能否繼續留在新西蘭的關鍵砝碼。事實上，新西蘭的幼教招聘市場已經不像早幾年前那么火熱。
“班上有同學找工作困難，投了十幾家（幼兒園），只有一兩家邀請面試。”Sherry分析，一來幼教市場的老師流動不像之前那么強，二來很多同學的幼教實習經驗不足。
Sherry是相對順利且幸運的那個。
每年12月中旬至次年2月初是新西蘭的summer break（暑假），Sherry趁節假日空隙，在多家私立幼兒園做reliever（兼職），期間還和其中一家簽了一個長期reliever協議，畢業后這家幼兒園有全職老師職位空缺，Sherry就順利補上了這個缺口。
Reliever在新西蘭的幼教行業極為普遍。新西蘭幼兒園對師生比例的要求嚴格，?例如，?對于0-2歲的infant階段，?師生比大約在1:3或1:4間；?而對于3-5歲的preschool階段，?師生比可能達到1:10。此外還有諸如2-5歲的混齡幼兒園，師生比可能在1:6、1:7左右。
“全職老師請假，就需要reliever頂上，以保證師生比，這是教育部嚴格要求的。”Sherry稱。
據她介紹，沒有教師資格證的reliever不能給孩子換尿布等，因為對孩子不了解且不會長時間在園，不好追責。
在新西蘭，教師資格證并非通過單獨考試獲得，而是在完成特定的教育課程后自動授予。這意味著，如果你完成了像AUT的幼教碩士這樣的教師資格認證課程，只要每門課成績合格，畢業后即可申請教師資格證。
然而，對于沒有修讀相關課程的人，他們將無法直接取得教師注冊資格，盡管某些幼兒園可能會雇用無證教師，但這類教師的薪酬通常低于持證教師。
據Sherry了解，幾年前新西蘭幼兒園確實面臨招聘注冊幼教老師困難的問題，尤其是在疫情期間，由于缺乏國際學生，本地居民選擇幼教專業的人數并不多。
然而，隨著疫情緩解和，國際學生大量涌入，學習幼教專業的人數顯著增加，這意味著現在幼兒園招聘有資質的幼教老師情況有所改善，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缺。
Sherry所在的私立幼兒園七點半開門，五點半關門，經理根據個人情況排班，八小時工作制加半小時午餐時間，工作強度剛開始較大，熟悉工作流程后會游刃有余。
“幾乎不用加班，也沒必要加班，這里沒有加班文化。”
她一天最開心的時刻是，每天上班開門的瞬間，所有孩子都跟她打招呼。回想剛入園的第一天，“孩子都不認識我，有的孩子靠近還會害怕。”
“和孩子建立關系”是這份工作帶給她最大的成就感，同時也是最大的挑戰。
Sherry介紹，作為移民國家，新西蘭的幼兒園有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孩子，比如印度、俄羅斯、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加拿大以及新西蘭本地等，華人老師不僅要了解尊重他們的文化和忌諱，還要在教學中根據不同文化調整教學策略。
在新西蘭幼兒園里，華人同事并不少見，Sherry所在幼兒園約有十二位教師，五位是華人，其中一位在行業工作逾二十年的華人同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即便已近六十歲，她仍然保持著對教育的熱情，了解孩子們的興趣，甚至比年輕人還熟悉現代的動畫片。
“我幾乎在每一個園里都會見到有特殊問題的孩子，比如自閉癥，或是狂躁癥，但并沒有嚴重到要送去特殊學校。”Sherry稱，這時候耐心和愛心就顯得尤其重要，她曾親眼目睹，園里的一位自閉癥兒童在園內老師的悉心照料下，從完全不會說話到能跟著念 ABCD的巨大轉變。
“真的不要把自己當成只是來給孩子擦桌子、換尿布的角色，幼教是真的能影響孩子一生的。”Sherry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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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中國和新西蘭的學前教育差異，Sherry深有感受。
以她所帶的大班為例，四歲以后才會讓孩子開始接觸學寫字母，為與小學銜接（新西蘭小學入學年齡是五歲），主要是讓他們練習握筆、控筆，不會強制要求寫得規范、美觀或記單詞。
“有的可能寫得歪歪扭扭，都是可以接受的，我們不做任何要求，這個階段的孩子還在書寫的啟蒙階段。”Sherry說，算數也不會教授，這屬于小學以后的內容。
在她的感知中，國內可能更多注重直接灌輸知識，像教單詞、拼寫、發音。而新西蘭幼兒教育讓孩子在生活情景中學習語言，比如通過肢體語言讓孩子理解意思。
在新西蘭的早教環境中，messy play（混亂游戲）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教學方式。“可能你走進一家幼兒園，每天都會有messy play。”曾在一家混齡幼兒園工作近九年的Phoebe說。
通過提供豐富的感官玩具和材料，包括顏料、橡皮泥、沙子、粘土、粘液和膠水等。這些材料吸引孩子們的注意，促進他們的學習與發展。messy play開放性強，沒有所謂的“正確的方式”，孩子們按照自己的創造過程來練習新技能、解決問題。
據Phoebe介紹，孩子大腦90%是在0-3歲期間發育的，在這個期間做的任何事情可能短期看不出來效果，但對孩子大腦的細胞發育非常重要，比如0-2歲的小朋友特別喜歡messy play，“你給他顏料玩，他可能抹的全身都是，但這其實可以很好地刺激大腦發育。”
Sherry認為，國內可能因衛生問題和課程設置多、孩子自由玩耍時間少等原因，不太允許messy play這樣的操作，而且這種教學看似“混亂”，實際對老師素質要求高，要管理好玩耍環境，讓孩子獲取知識。
有著數十年學前教育經驗的坎特伯雷大學教育學院院長Joce Nuttall對此深有同感。據她介紹，新西蘭的幼兒園和日托所的教學都是以游戲為基礎，孩子們在玩現有的材料和玩具時，教師必須知道如何與孩子們一起玩，如何引導他們的游戲以達到教育效果。
“你不會看到任何的工作計劃表，孩子沒有家庭作業，都是游戲活動。”Joce Nuttall對界面教育說，“這對于中國教師來說，一開始可能會覺得有點瘋狂，這些孩子只是到處跑，但教師們在規劃游戲時，心里對于孩子的學習和發展有著非常明確的目標。”
在成為學者之前，Joce Nuttall是新西蘭一家托兒所的主任。有一段時間，玩具一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我每一個辦公室都有一個玩具箱。”箱子里的一些玩具也被用于研究。
不止是幼兒園，當她帶女兒走進新西蘭任何一家診所，那里也會有一個玩具箱。在她看來，這是一種以人為本或者更關注患者或學生的表現。現在很多家庭的孩子會沉迷于手機或平板電腦，但當有一個玩具箱，孩子往往會放下手機，想要親自動手探索。
最近，Joce Nuttall因為一項“數字轉型在早期教育中的應用：建立共享協作平臺”的提案獲得了2024年度“中國—新西蘭三兄弟教育合作項目”獎項。該項目誕生于2005年，在中國實施的“對口支援西部地區高等學校計劃”的基礎上，將新西蘭高校作為“第三位兄弟”加入到科研合作當中。
此次提案涉及的“三兄弟”分別為坎特伯雷大學、上海師范大學和曲阜師范大學。研究合作焦點是幼兒教育中的數字化轉型教學法，目標是開發更強大的幼兒數字素養教學和學習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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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社會需求變了，和十多年前相比，現在越來越多的父母把0-2歲的嬰幼兒送去早教。”Phoebe提到新西蘭目前的早教現狀。
這同樣適應了中國早教目前的發展情況。從國家到地方，中國在加大對托育行業的支持力度，比如《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與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強調要“重視0-3歲嬰幼兒教育”。
目前，已有地方城市開始這一嘗試。2023年1月1日起，《上海市學前教育與托育服務條例》正式實施，將學前教育與托育服務合并立法，成為全國首部將學前教育與托育服務整合立法的地方性法規。
“中國的托育服務處于早期探索階段，但托幼一體化是未來趨勢。國際上成熟的入托率約40%，中國不高于7%，入托率很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北京新東方滿天星教育咨詢有限公司總裁周佳此前曾告訴界面教育，很多家庭更習慣老人帶孩子。
深圳大學副教授劉國艷曾在《兒童早期教育“托幼一體化”的國際向度及本土鏡鑒》一文中介紹，作為世界上整合保育和教育最早的國家之一，新西蘭已經實現了“幼托一體化”，從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延續至今，其改革開端早、歷時長、改革范圍廣泛，涉及行政管理轉移、幼兒教育國家課程標準、師資培訓以及財政投入等。
進入21世紀以來，新西蘭對0-6歲學前教育領域的財政投入力度不斷加大，特別是在2002年頒布了對新西蘭學前教育中長期發展具有全面深遠影響的綱領性政策《未來之路——幼兒教育十年戰略規劃》后，0-6歲學前教育財政投入體系建設更是駛入了快車道。
2001—2019年，新西蘭學前教育公共財政投入占GDP的比例從0.28%提高到0.68%，占整個教育財政投入的比例從5.6%提高到14.19%，生均學前教育財政投入也從5392新元增長到9254新元，分別增長了約143%、153%和72%。
得益于學前教育經費來源以政府財政資金為主的模式，新西蘭“托幼一體化”體系基本形成 相對穩定的、可持續的資金支持機制。
據Sherry介紹，新西蘭公立幼兒園費用較低，一周幾十塊紐幣，私立幼兒園的費用因地區而異，從一百多到數百紐幣不等。政府會向私立幼兒園提供補貼，比如孩子此前可享受每周20個小時的免費托育。對招收的注冊老師也有補貼，以此鼓勵幼兒園多找有資格的老師，提升教學水平。
新西蘭的學前教育機構種類繁多，主要有兒童教育與保育中心(Education＆Care)、幼兒園(Kindergarten)、家庭日托中心(Home-based)、游戲中心(Play center)、語言所(Te Kōhanga Reo)、醫院日托中心(Hospital-based)等。
包括Sherry在內的從業者發現，目前新西蘭幼教行業的一大趨勢是私立幼兒園逐漸發展壯大，以社區為主的非營利性中心減少，新西蘭全國的游戲中心的數量也有所減少。
Sherry分析，原因之一或許在于非營利性幼兒園開放時間短，如政府直接管轄的幼兒園開放時間是八點半到三點半，可能無法提供全天候的照護服務。私立幼兒園雖然收費較高，但往往配備更豐富的資源和設施，能夠舉辦多樣化的活動，與社會的聯系也更加緊密靈活，這些優勢吸引了越來越多家長的選擇。
這種向營利性中心的轉變導致行業競爭加劇，在某些情況下，特定地區的托兒所供過于求。在其他地區，一些家庭失去了獲得托兒服務的機會，“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選擇營利性托兒所，而這些托兒所可能并不適合他們，在經濟上也可能負擔不起。”
談及未來打算，Sherry將繼續在工作中學習幼教相關知識，畢竟幼教碩士課程只有一年，學習內容相對有限，還需要更深入地學習以成為一個更加優秀的幼教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