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劉益
去年夏天,我參加了綠色和平組織的香格里拉森林修復調研活動,在野外的山上行進時,我們路過了一棵巨樹,帶隊的教授說,它雖然大,然而里面已經死了,就是因為它太大,養分無法供給這棵樹的心,只能維持表面的生長。那是我第一次直觀地體會到樹木的美與偉大。張愛玲曾經寫,美的東西不一定偉大,但偉大的東西總是美的。在一棵已然心死但樹根還盤踞在野山的巨木面前,在一種美與偉大如此統一的事物面前,有誰能夠不受到觸動呢?
在今天,樹木本身被賦予了太多人為的含義:樹木是應對氣候變化的救星,它可以吸收二氧化碳、涵養水源和防風固沙,保護人們免受氣候災難;樹木是發家致富的秘訣,跑馬圈地般搶占碳匯資源,把握時代的風口;樹木是綠色消費的證明,積攢足夠的能量后,就能在遙遠的荒漠里種下屬于自己的樹;樹木是緩解焦慮的幫手,被生活折磨得無法繼續時,人們選擇出門去擁抱一棵樹。
抱著索要更多回報的隱秘愿望,我們給予樹木期待,付出時間和關愛,但卻忘記,樹木先于我們存在,它們才是這個地球的主人,我們是那個后來者。法國作家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曾經寫過一篇小說,講的是亞當和夏娃因為禁不住誘惑,偷吃了禁果,于是他們再也聽不到來自自然的音樂,為了應對這可怕的寂靜,從此人類便發明了音樂。也許是時候,我們要關閉一會兒這被制造出來的音樂,去聽聽自然的音樂,聽樹木作為樹木本身而存在的價值,我們也要問問自己,如果樹木給不了我們想要的那么多,我們還能做些什么,我們還有什么選擇?
樹木作為一種碳匯
碳匯(Carbon Sink)指的是從大氣中吸收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的過程、活動或機制,能吸收和固定二氧化碳的都可稱之為碳匯。
樹木在近幾年以碳匯的形式快速進入人們視野的一大原因是全國碳市場的開啟。
2021年7月,全國碳市場正式啟動上線交易,作為全國碳市場的補充機制,重點排放企業在履約時可以使用CCER最高抵消其應清繳碳排放配額的5%。CCER(China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即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雖然它也包含其他類型的自愿減排項目,例如可再生能源等,但林業碳匯始終是最受歡迎的溫室氣體自愿減排項目。
我國林業碳匯項目最開始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2005年正式生效的《京都議定書》。當時,《京都議定書》為了使各國完成減排目標,引入了三種基于市場的機制:國際排放交易機制(IET)、聯合履行機制(JI)和清潔發展機制(CDM)。
其中,清潔發展機制允許發達國家在發展中國家投資低成本的減排機會,并從產生的減排量中獲得減排信用,從而減少需要在本國境內完成的減排量。由清潔發展機制項目所產生的額外的、可核實的溫室氣體減排量,稱為“核證減排量(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s,即CER)。
在此背景下,2005年,在國家林業局的支持下,云南省林業廳與保護國際(CI)、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TNC)合作實施了“森林多重效益項目”,這是一個基于氣候、社區、生物多樣性標簽(CCB)下的清潔發展機制造林/再造林碳匯試點項目。
該項目營造了467.6公頃的混交林,其中37.6公頃直接與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相連,78.2公頃與保護區毗鄰,項目產生的CER(臨時核證減排量)可用于國際碳匯市場的交易。
云南綠色環境發展基金會應對氣候變化部部長方翔提供給界面新聞的資料顯示,在該項目中,農戶免費提供土地并與林場簽訂項目參與合同,參與項目與合同規定農戶在項目計入期內得到所有自己土地上的林產品和非林產品,并獲得一定的勞動力服務報酬,林場提供種源、肥料、農藥和森林經營管理并提供技術服務和承擔相應的風險,作為回報他們獲得出售的CER。
但在2013年,歐盟限制大型的CDM項目進入歐洲碳市場,只接受最不發達國家新注冊的CDM項目。 一篇發表在生態學報的論文《近20年我國森林碳匯政策演變和評價》顯示, 由于清潔發展機制下的造林再造林項目申報流程復雜,開發要求嚴格并且主要在低收入國家實施等因素,限制了此類項目在我國的發展,因此在后期,國際核證碳減排標準下的林業碳匯項目成為了我國參與的主要國際碳匯項目。
在2012年,國家發改委發布了《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管理暫行辦法》,國內CCER市場的建設就此開始。
但由于存在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量小、個別項目不夠規范等問題,2017年發改委再次發布公告,暫緩受理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方法學、項目、減排量、審定與核證機構、交易機構備案申請。
去年10月,生態環境部發布了新的《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管理辦法(試行)》 ,并在之后發布了第一批溫室氣體自愿減排項目方法學和一系列配套政策,《碳排放權交易管理暫行條例》也于本月正式公布,并將于今年5月1日起實施,CCER市場的重啟為林業碳匯帶來了一輪新的熱度和討論。
幾位業內人士告訴界面新聞,碳資產開發公司在去年年底又開始積極開發新的林業碳匯資源,然而,在目前的方法學下,可開發的資源并不如市場渲染的那般前景廣闊。
新造林碳匯項目市場份額有限,提升森林質量更為緊迫
林草碳匯研究院(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研究員朱建華是此次生態環境部新發布的CCER造林碳匯項目方法學的第一作者,他告訴界面新聞,根據目前已發布的新方法學,達到申請條件的碳匯項目僅僅是一部分的新造林活動,對已有森林的經營和修復目前暫不在支持的范圍內。
我國目前有森林面積34.65億畝,森林覆蓋率24.02%,預計在2035年將達到26%的峰值。國家林草局去年十月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國內現有可用于造林的地塊,大部分在降雨線400毫米以下的西北、華北地區,林地質量差、造林難成林,擴大森林面積空間有限。
朱建華同時表示,從總體控制來講,國家碳市場也會把碳匯項目的供給控制在一定范圍,并且也會有相應的高門檻,只有一小部分符合條件的高質量的森林碳匯才可以去申請交易,“在過去十年中,真正通過碳市場進行交易、并且獲取回報的林業碳匯項目實際上很少。”
這也意味著,即使國內的CCER市場重啟,新的林業碳匯開發仍受到兩方面的限制:第一,國內目前可用于新造林項目的地塊有限;第二,全國碳市場未來的交易活躍度對林業碳匯開發有著很大影響。
當所有的目光和討論都集中在新的CCER林業碳匯開發時,我們也應看到,提升現有森林的質量更加緊迫,如果做得好,會帶來更多的森林碳匯增量。
中國目標到2060年實現碳中和,森林系統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十分重要。中關村綠色碳匯研究院院長李怒云告訴界面新聞,據專家估計預計我國到2060年仍然有20-30億噸的碳排放無法消除,這部分就主要需要生態碳匯來吸收。
目前中國森林質量不高,碳儲存和碳匯能力都還有提升空間。我國每公頃森林蓄積量為94.83立方米,只有世界平均水平131立方米的72.4%,每公頃年均生長量僅4.73立方米,樹齡相對年輕的中幼齡林占森林總面積的60.94%。李怒云表示,這是因為樹木在剛開始生長的時候吸收二氧化碳量較小,到了生長的中后期,才會吸收更多的二氧化碳。
北京中創碳投科技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孟兵站告訴界面新聞,相比一些國家和地區,我國很多森林資源大省,如福建、江西等,平均每畝的森林蓄積量還不夠高,這就意味著通過經營技術手段提高森林質量、提升碳匯能力的潛力巨大。
比起造林,提高現有森林的質量更為重要及緊迫。
森林經營需要更多的經濟支持,需要全民參與
森林經營比想象中的更需要錢。
資料顯示,在森林資源的經濟支持上,我國有關的財政補貼主要為中央森林生態效益補償、森林撫育補貼和造林補貼三項激勵措施。
李怒云告訴界面新聞,從1998年開始國家實施了六大林業工程,全國天然林得到有效保護、宜林荒山荒地造林和大江大河流域植被恢復以及沙化土地治理等生態建設成效顯著,國家為此投入了巨額資金,但加快植被恢復,僅靠政府補貼是遠遠不夠的,要真正提高國內的森林質量,這始終是一項需要全民參與的活動。
因此,要提高森林經營水平,除了國家直接的財政補貼后,面向企業和社區發展也很重要。雙碳政策提出以后,給國內很多企業帶來了購買碳匯的需求,這是碳匯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林業碳匯項目的發展可以帶來一部分收入,支持森林資源的維護。
倫敦證券交易所碳高級分析師譚琭玥告訴界面新聞,碳匯帶來的收益肯定可以減緩一部分國家森林修復的財政支出,但這取決于未來國內碳市場的碳價水平,并且就目前現有的新造林碳匯項目而言,市場規模很小并且準入嚴格,預計帶來的減緩規模并不大。
中國曾經有森林經營類碳匯項目方法學,但它并不在此次生態環境部披露的第一批新方法學中。 孟兵站告訴界面新聞,CCER市場重啟之后,很多人希望新的森林經營碳匯項目方法學可以出臺,目前也有很多人在研究,但該類方法學仍存在問題。
相對于新造林項目而言,森林經營類碳匯項目的基準線并不清晰。例如,在空地上造林,吸收碳匯的基準線就是0,但如果是森林經營類項目,基準線就是經營前的碳匯吸收量,森林經營后相比經營前有了碳匯吸收量上的提升,這部分就可以用來交易。
“經營前的基準線和項目額外性的確定,是一個不好解決的問題,現在對于森林經營類碳匯方法學的研究,基本上都集中在這一塊,如果這個問題可以解決,有可能再過兩到三年可以把森林經營類碳匯項目也納入進全國碳市場。”孟兵站提到。
但即使森林經營類碳匯方法學得以通過,它為提升森林質量帶來的經濟貢獻也不會實現飛躍,原因還是在于前文提到的CCER市場是全國強制碳市場的補充,它的市場供給很大程度上受全國強制碳市場的運行狀況限制。
朱建華告訴界面新聞,林草碳匯研究院已經初步研究編寫了森林經營類碳匯項目方法學,作為CCER新方法學的儲備。但森林經營類碳匯項目方法學對于促進整體的森林修復作用比較有限,因為仍然只有一小部分符合條件的森林經營活動才有可能去申請碳匯交易,獲得的經濟回報對于全國普遍需要開展的森林質量提升而言,仍是杯水車薪。
根據生態環境部新發布的造林碳匯方法學,碳匯項目從業主申請登記的項目減排量的產生時間開始,最短時間不低于20年,最長不超過40年。在界面新聞參加的綠色和平舉辦的“實現森林修復的多重效益”研討會上, 會上有關注碳匯的專家表示,碳匯的計入期會給碳匯資金帶來不確定性,因為這一部分的收入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并且,建立市場機制對促進森林修復非常重要,可以通過生態補償機制,將森林修復的生態價值轉化為經濟價值,有了經濟價值,才會吸引投資者的參與。
有一些企業想要參與到森林經營的過程中來。 孟兵站告訴界面新聞,在雙碳政策提出后的第二年,有一些國外的機構來詢問,“他們并不直接去市場里購買碳匯,而是直接參與到森林經營的過程中,例如一家知名外國企業和我們討論過好幾次,想投入一部分的資金來幫助地方的老百姓開展森林經營,這實際上非常具有額外性,因為老百姓自己沒有資金來做這件事。”
孟兵站提到,這件事后來雖然沒有繼續推進,但它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方向。國務院在2021年發布的《關于科學綠化的指導意見》中曾提到,支持社會資本依法依規參與國土綠化和生態保護修復。
社區發展也是支持森林修復的一大推動力,保障森林周邊社區的居民可以從森林經營中取得收入,可以有效地提高他們的積極性。但孟兵站告訴界面新聞,中國在2008年左右推行集體林權制度改革,即把樹木的權屬分給每家每戶,但在國內部分地方,很多老百姓并沒有林權證書,這就導致他們未必可以拿到當地碳匯的資金收入,他們甚至都不一定知道當地符合條件的林地被用于開發碳匯這一事情。
李怒云告訴界面新聞,要增加植被恢復和森林經營的資金收入,還可以從發展林下經濟入手。即借助林地的生態環境,在樹冠下開展林、農、牧等多項目的復合經營。她表示,林下經濟有收入,反補到林地經營者,可持續的植被恢復和森林經營才能落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