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老師的受教育程度不亞于學生家長,甚至更高,只是他們選擇了不同的職業,因此薪酬只有家長的十分之一到七分之一。”《我在上東區做家教》(I Left My Homework in the Hamptons)作者布萊斯·格羅斯伯格(Blythe Grossberg)的全職工作,是在一家精英私立學校擔任學習輔導老師。她經常在招生辦遇到哈佛校友,只是這個時候,“我經常覺得自己不是派對上的賓客,而是一名用人,就像《唐頓莊園》中住在樓下的那些人。”
為了補貼家用,本科畢業于哈佛大學、在羅格斯大學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的布萊斯·格羅斯伯格在紐約輔導了數千名學生。在大西洋彼岸的英國,畢業于劍橋大學卻找不到工作的馬修·諾特(Matthew Knott)也干起了家教這行,眾多雇主看中了他的名校光環,期待馬修幫助他們把孩子送入頂尖名校。
馬修形容自己的工作是“幫有錢人家的孩子做作業”,家長明明知道作業是由家教操刀的,也無所謂,因為在家長眼里,孩子究竟會不會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業能夠拿到到好成績。有個學生缺乏學習動力,父母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要求他補課,卻從不過問他沒有動力的根源是什么。家長看似很關心孩子,有時卻又不是那么關心——布萊斯親眼看到有一位父親對孩子吸大麻上癮意外寬容,只要孩子還在通往藤校的路上,這些事情都不重要。
布萊斯和馬修有著光鮮的履歷,但他們的經濟狀況遠不如雇傭他們當家教的家長。他們的雇主是這個世界上擁有最多財富的人,而布萊斯住進了布魯克林一棟搖搖欲墜的木屋的地下室,馬修在倫敦和許多人擠在一間主臥里生活。這些豪門家教與豪門分處兩個世界,每時每刻被提醒著巨大的貧富懸殊,他們也看到,頂級富豪的孩子們同時肩負著特權和重壓。
家教:在富豪與用人之間
“你以為我身無分文、身份地位、相貌平平、個子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了嗎?……我的靈魂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像當我們穿過墳墓來到上帝面前時一樣,我們的精神彼此平等!”
一個家庭教師聲稱她與雇主在精神上平等,令幾百年的讀者感動。簡·愛怎樣才配得上擁有大莊園的羅切斯特先生?不是在發表了如此感動人心的演說之后,而是在簡·愛繼承了叔父的遺產,以及羅切斯特先生在雙目失明、在火災中留下殘疾之后。
家庭教師和雇主之間的貧富懸殊,使得布萊斯常常感覺自己“不是派對上的賓客,而是一名用人”。有時她看到,自己的教師同事拿著差不多的薪水卻出手闊綽,后來得知,他們的錢來自于家族的信托基金。哲學家和經濟學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很早之前就描述過這類人:“財富不斷增長的社會在其發展進程中一般總會增加地主的收入,不管他們的開銷如何、鬧出怎樣的麻煩,他們都能分配到數量更多、比例更大的社會財富。他們不工作、不冒險、不省儉,甚至睡著大覺也能越發富有。”
當然在今天,也有許多超級精英并不是單單靠著祖輩留下的財產度日。《巨富:全球超級新貴的崛起和其他人的沒落》(Plutocrats)一書指出,大多數商界、非營利機構和學術界的領軍人物并沒有繼承大筆財富,也沒有顯赫的背景。但這并不意味著家庭不重要——頂級富豪也不會生來窮困潦倒,良好的早期教育是一大先決條件。“他們不是貴族,而是經濟精英,”金融和管理是最有利可圖的行業,科技行業也產生了大量的技術富豪,許多收益屬于比爾·蓋茨這樣的創新者。
布萊斯讀的是心理學博士學位,她的丈夫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后進入了新聞行業,馬修則懷抱著文學夢想,這些領域與豪門之間存在著漫長的距離。所以,家教和雇主或許教育程度差別不大,財富等級卻差異巨大。
但家教畢竟與一般用人不同,至少他們擁有名校畢業的頭銜——家教的學歷甚至成為了雇主的一種炫耀性消費。馬修意識到,自己的學位在家教圈一直是一塊耀眼的招牌,在國外,他的學歷更是達到了設計師品牌的級別。“我們喜歡英國的一切。”俄羅斯寡頭雇主對馬修說——他們喜歡路虎攬勝、賓利、約克夏梗犬(均為他們的私人財產),如今也包括了劍橋畢業的家庭教師。
家長:強硬而焦慮
在豪門當家教,意味著打開了一扇大門,得以窺見那1%人群的生活。在布萊斯眼中,巨富的孩子擁有無窮無盡的教育資源。她發現,在她教的兩個孩子讀的私立學校,英語老師是暢銷小說作家,法語老師會在課堂上播放沒有字幕的法國荒誕派電影。私立學校提供的教育有時候遠超學生的自身水平。但很多家長擁有堅定的決心和高超的手腕,從幼兒園甚至托兒所階段起,就不斷努力、層層運作,把小孩塞進超過自身能力的學校。這一點在中學階段尤為明顯。
有些學校哪怕明知道富人的小孩跟不上學習進度,也會等著家長在頭幾年交完學費、捐完款、給孩子穿上值得炫耀的校服之后,再把學生掃地出門。但家長也有辦法應對和堅持——他們雇來博士幫八年級學生寫歷史論文,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幫孩子寫英語作文,讓哈佛畢業的布萊斯教孩子閱讀。有時候,這種堅定的決心也表現在拒絕老師給孩子的考卷打B。這類事情一旦發生,家長會沖進學校,向老師大吼大叫,直到孩子獲得重新接受測試的機會。
“在第五大道,休閑就和贅肉一樣罕見,”布萊斯看到,家長不僅給孩子安排了緊鑼密鼓的學習任務,還要求孩子參加活動。很多小孩的生活中只有學習和體育這兩件事。紐約有很多學生練習小眾的體育項目,有些學生靠練習壁球就能進入頂尖高校,畢竟有條件練習的人并不多。孩子們擁有的專屬壁球教練許多來自埃及,還有人專門去埃及學壁球。在“阿拉伯之春”時,大量民眾在開羅解放廣場舉行抗議活動,一名家長抱怨:“革命為埃及小孩提供了不公平的優勢,他們因為學校停課有了更多的時間練習壁球!”
對于頂級富豪來說,他們的孩子從小就必須進入正確的軌道。在英國,這意味著進入圣保羅公學等頂尖學校,在紐約則代表著孩子上私立學校,兩者都意味著家長可以和其他富豪家長進行社交。這種社交活動往往對經商非常有利,畢竟那些家長一般都地位優越、經濟富裕,如果孩子不在這所學校,就意味著會斷絕這類社會關系。在《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一書中,媽媽們也在攀附比自己階層更高的家長,讓自己的孩子結識來自更加有權有勢的家庭的小孩。
從這樣的中學畢業后,家長也希望孩子能上哈佛、耶魯和普林斯頓等精英大學——布萊斯認識的一位學生因為只能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而得了抑郁癥。許多豪門家庭好幾代人都是哈佛、耶魯的校友,富裕的家長會擔心子女的社會地位下滑。布萊斯看到,在我們所處的年代,最富有的1%尤其是0.01%的人坐擁前所未有的財富,且資產一直在增長,其他人的財富不是在減少就是在停滯。
這些財富非但沒有能讓富豪們平靜,反而令他們焦慮。身處財富和功名的巔峰,如果無法進一步攀升,就只會跌落,所以他們對孩子的前途充滿擔憂。恐懼驅使著家長前進,在2009年經濟衰退期,一些家長的事業瀕臨崩潰。布萊斯原本以為家教生意會不景氣,誰料卻接到了更多生源。原因是家長們更加焦慮,并想要付出一切努力,給孩子創造優勢。
教育:每一刻都在進行交易
在富豪的家庭,孩子們從小進行刻苦的體育訓練,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但在某個時刻,父母和教練也會采取一些不誠實的手段,因為對家長來說比賽結果的意義更重要。家長會直接走進校長辦公室,簽下一筆大額支票,直接把入學名額買下來。一方面,家長為了讓孩子進入精英學校可以不擇手段,另一方面,對孩子本身的關心卻又難說足夠。
在馬修做家教的一個家庭里,學生的父母總是不見人影,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在國內。布萊斯也遇到過一個家庭,父母不在家,孩子長期獨自住在酒店。這些家長去哪里了呢?馬修意識到,對于一些富豪來說,把照顧孩子外包出去是很正常的,被雇傭的不僅僅是一個個學科的家庭教師,還有陪伴孩子玩耍的玩伴。
布萊斯也有類似的觀察。有一次,學生需要傾訴,學生母親把這項任務交給了布萊斯,因為父母要投身于社交活動,沒時間陪伴,沒時間聆聽,沒時間疏導孩子的情緒。不論是馬修還是布萊斯,都參加過本來應該父母到場的與學校老師的面談。
馬修意識到,對于一些人來說,孩子的學習不過是又一個外包項目,是通過運用資本解決問題的嘗試。如果孩子沒有學好,家教沒有起作用,那就是一次沒有回報的投資。因此家教可以隨時被棄用,一切都取決于考試結果。馬修的學生費利克斯就處于這樣的悲慘輪回里,父母不顧他與家中雇員感情有多深,不合格的人被隨時替換。
布萊斯在書中引用了哥倫比亞大學教師學院榮譽教授蘇妮亞·盧塔爾的研究,說明了富裕家庭孩子的重大壓力:家長對孩子施壓過大,重視成績甚于個人品質;家長與孩子疏離,共處較少,孩子往往要參加更多課后活動;第五大道的孩子常常獨自在家,家長只關心他們的成績。
財富和高壓生活相伴相隨。盧塔爾對富裕家庭小孩的研究表明,最富有的1%家庭的孩子比其他經濟階層的孩子更有可能吸毒和酗酒,且孩子長大后會繼續濫用藥物,家長選擇視而不見,因為他們更關心的是學業成績。
為什么富人家的孩子(至少其中一部分)沒辦法規劃自己的人生軌跡,不可以擁有自己的時間,為什么他們的成長過程被步步緊盯?從理論上說,他們明明可以選擇自己渴望的道路,但是到頭來他們對專業的選擇也處處受限。這是因為,富人在努力和回報之間建立起的關系是交易式的,他們期待更大的努力可以獲得更大的回報。布萊斯看到,學生和家長對上大學的看法也是交易性的——如果孩子進入頂尖高校,就證明家長投入的時間和資源產生了效果。“這些孩子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在進行交易,要么是用來換取賺錢的職業,要么是用來換取能嫁給有錢人的賺錢職業。”
孩子:用優越感填補空虛
紐約精英的孩子身上有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和抑郁。研究結果證實,富人家孩子抑郁的程度是平民孩子的兩倍。這些孩子“是溫室里的花朵,他們被家長和一眾后勤人員托舉起來,內心卻深知自己能力不足”。布萊斯說,仿佛是害怕自己能力不足,富人家的孩子都有強烈的優越感,只有優越感才能填補心中的空虛。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一個白人男孩進入了紐約一所精英私立學校,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先天優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憑什么優勢入學的。有些學生由此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一個人有錢是因為人品好。一個住在公園大道的學生說:“我們能來到這里是因為我們的父母比別人的父母更聰明、更健壯。”馬修也意識到,財富最容易滋生優越感,而且人們很難證明包括私人專機等一切事物都合理且必要,所以最為合理的解釋當然是——自己確非等閑之輩,所以值得擁有這一切。
這些孩子擁有的事物太多,很早就獲得過太多巔峰體驗。從出生起,他們在自己家的島嶼上度假,認識許多名人大腕,坐著私人飛機滿世界旅行。“還有什么是你沒做過的呢?生活將變得寡淡,你會抑郁,覺得日子沒什么盼頭,喪失對新鮮事物的渴望,變得百無聊賴。”
布萊斯曾圍繞一次公開募股為學生分析了社會階級問題,獲得了很低的評價。孩子們說,他們想要迷你MBA那樣的經濟課,拋開社會經濟地位,抽象地討論金錢。一些白人孩子害怕學習任何關于民權的內容,對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講述奴隸制、強暴和殺嬰的《寵兒》,大多數學生不感興趣。《了不起的蓋茨比》則是富有的1%家庭的孩子普遍喜愛的一本書,因為這本書中的幾乎所有人物都和他們自己一樣,非常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