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這個冬天,越來越多30歲左右的年輕人,選擇徹底離開互聯網,離開北京。他們大多在2018年到2020年間,被“互聯網紅利”所吸引,只身來到北京,成為“互聯網北漂”,尋找賺錢的機會。但是,當了三五年“大頭兵”,他們想要在互聯網更進一步的時候,財富的風口停下了。
這些聽著上市、股票、期權、財富自由的故事進入互聯網行業的人,大多處在一種尷尬的狀態,時代的豐厚獎勵已經被更早入行的前輩們盡數瓜分,在新的形勢下,對他們來說,保住工作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站在30歲的當口,他們開始重新審視工作和生活。互聯網不再讓他們遐想,北京也不再讓他們留戀,這些為紅利而來的人,終究選擇離開,成為互聯網北漂的“最后一代”。
文 | 饒桐語
編輯 | 趙磊
運營 | 虎鯨
趕在30歲之前,離開北京
離開北京,比想象中匆忙。
在這個城市讀書、工作10年,李尹峰設想過很多種離開的情境,比如留出一個月的空余時間,把北京的大小景點全看個遍,再和朋友們一一吃飯、道別。那個時候的他,應該“已經月薪三萬”,回老家的狀態,是輕松的、自如的。
但在今年10月,他只花了兩天時間,就結束了這一切。
308.5公斤行李,從北京寄往杭州,只需要花費700塊。“我的青春,重達308.5kg。再見了,北京;再見了,青春。”在社交平臺上留下這句話后,他連夜坐高鐵離開,火速住進剛剛找好的一個出租屋里,“幾乎是匆忙逃竄”。
離開本不需要如此緊迫。李尹峰今年30歲,在北京做了5年程序員。去年底,他被裁員了,換了一個工作,沒干多久,到今年4月,又一次被裁了。原本,他心態還不錯,打算一邊看機會,一邊搞搞副業,身邊有靠投資股市賺錢的人,他也學著去炒股。三個月過去,他在股市里被套牢了,等他從暴富的幻想里醒來時,找工作的難度又提升了不少。
投資失敗、在家待業,李尹峰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的生活好像突然疊加了好幾重困境:互聯網行業寒冬依舊,自己還gap了半年,找工作的希望愈發渺茫;年齡邁入30歲的關頭,沒房沒車,很難在北京立足,炒股又賠了一些錢。
“再也不能浪費一點時間了。”恐慌感籠罩著李尹峰,就像“隨時會有蝙蝠來吸我的血”。離老家最近的杭州,成為他的避難選擇。
陸遠也是在這種緊迫感的驅使下,在這個冬天離開北京。他是一位30歲的程序員,奮斗5年,沒有卷進大廠,沒有當上管理層,也沒有外界眼中互聯網成功人士標配的年薪百萬。他的第一份工作月薪8000元,幾番跳槽,終于漲到了18000元,但最近一份工作又降了一些。
等到了今年,陸遠和很多互聯網人一樣,在降本增效的大潮中失去了工作,在聽到裁員通知那一刻,他先是有些錯愕,但很快,他竟然感覺到放松——在北京繼續奮斗,職業的天花板近在眼前,或許被裁是一個契機,可以離開北京,換一種生活。
陸遠的老家在山東一個小縣城,沒有互聯網的工作,回去就意味著徹底轉行,從零開始。因此,他不再猶豫,決定“必須趕在30歲之前離開北京”,不能真的等到“35歲門檻”才考慮出路,那就太晚了。
這個冬天,越來越多30歲左右的年輕人,選擇徹底離開互聯網,離開北京。他們大多在2018年到2020年間,被“互聯網紅利”所吸引,只身來到北京,成為“互聯網北漂”,尋找賺錢的機會。但是,當了三五年“大頭兵”,他們想要在互聯網更進一步的時候,財富的風口停下了。
這些聽著上市、股票、期權、財富自由的故事進入互聯網行業的人,大多處在一種尷尬的狀態,時代的豐厚獎勵已經被更早入行的前輩們盡數瓜分,與自己隔著一兩層的小領導可能就是那些故事的當事人。在新的形勢下,對他們來說,保住工作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30歲的產品經理陳可為,還不知道離開北京后要去往哪里。從2020年到現在,他一共換了三次工作,被裁員一次,部門解散一次,公司倒閉一次。在這些經歷里,他學會了預判誰最危險。有一個不怎么加班的同事,“領導找她兩次,她都不在,估計快了”;另一個默默干活的女孩,雖然勤奮,“但不是領導的嫡系,努力也沒有用”;還有自己,所在項目的數據不好,也沒有什么人脈。通知裁員的時刻,三個人都上了名單,準確地驗證了他的預判。
陳可為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參照系。他來自內蒙古滿歸,一個靠近中國最北端漠河的小縣城,如果跟老家的人比收入,“好像也不差了”,但“拉通了看”,家鄉的同齡人們吃喝玩樂,自己卻還沒有成家,沒有穩定工作,沒有一個確定的未來,這讓他感到焦慮。“都說三十而立,但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樣才叫‘立’。”
寒冬中,資產越多、積累越足,御寒能力才越強。但這些年輕的互聯網人,幾乎沒攢下什么家底,買不起房、沒有人脈、難以升職,如今又頻繁地失去工作。權衡之下,這群帶著夢想來闖蕩的“互聯網北漂”們,開始抓緊時間離開,尋找出路,也想要在30歲的當口,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和生活。
互聯網不再讓他們遐想,北京也不再讓他們留戀,這些為紅利而來的人,終究選擇離開,成為互聯網北漂的“最后一代”。
在北京,追互聯網的風
2017年,李尹峰只有23歲,還是個剛出社會的年輕人。他從北京一所211高校畢業后,找了一份月薪5000元的工作,沒干多久就辭職了。他發現,一位學計算機的朋友,剛畢業就拿了35萬的年薪,這讓他既震驚,又后悔,“當時我為什么沒去學IT”。
李尹峰打算半路出家,自學代碼。他搬進了北京房山,租住在一個小房間里,每當在LeetCode(編程平臺)上刷題到深夜時,他感到信心滿滿,整個人都很興奮。李尹峰說,雖然還沒有找到工作,但那時,他覺得有大把的好機會在等著自己。形勢好的時候,令人憂懼的“不確定性”,反而會被當做一種“可能性”,后來回想,那是他畢業后最快樂、最有盼頭的一段時光。
程序員薪資待遇動輒過萬的消息,也傳到了陸遠耳中。聽到讓人震驚的數字后,剛從山東一所二本學校畢業的陸遠,沒有絲毫猶豫,就跟父母借了7000元,報了一個編程培訓班,連夜坐火車北上學寫代碼。
坐到教室里,陸遠才發現,自己不是個例。位于一家物美超市二層的狹小教室里,坐滿了對未來充滿向往的年輕人,他們中的三分之二,都是轉專業過來的,“每個人都想好好學,都想賺大錢”。從8點開始上課,到超市10點關門,都有人沒離開,“一直學,直到保安來攆”。
賺大錢,就是此時“互聯網紅利”最直接的體現。每季培訓課結束的時候,教室門口會貼上紅色的喜報。陸遠說,喜報和高考戰報長得很像,不一樣的是,一個是展示學生們的高考成績,一個是展示學員們的offer和畢業薪資,看著它,所有人都感覺到“有奔頭”。
2018年,互聯網行業舊的戰爭剛剛過去,打車、外賣告一段落,但下半場才剛剛開始。那時的字節跳動還沒有成為宇宙大廠,抖音還沒有趕超快手;拼多多還在五環外默默成長,還沒有被阿里和京東當成致命的對手;互聯網雙子星阿里和騰訊如日中天。巨頭們的觸角不斷向本地生活、影視傳媒、健康、旅游等各領域延伸,資本支持下,大大小小的戰事不斷,創造出無數崗位。
中國互聯網迎來第三次上市潮,在香港排隊敲鐘的公司有近百家都來自新經濟企業,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百萬富翁。年輕的創業者們也想借著資本的力量一躍而上,成為新的弄潮兒,他們四處招人,燒錢擴張,壯大業務,夢想早日上市或賣給巨頭。
從編程培訓班畢業之后,陸遠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進了一家起步不久的創業公司。他幾乎沒有感覺到招聘的門檻,即便自己毫無經驗,還是獲得了每月8000元的薪資。陸遠也成為培訓班喜報上的一員。
入職之后,陸遠發現,這家做線上教育的新公司,創始人很年輕,從清華畢業后就開始創業,公司只有幾十個人,老板會對外說,“我們現在已經融資了幾千萬”。
陳可為也被掘金者們的大手筆震撼過,一家看上去規模并不大的公司,在年會上宣布:“我們有幾十億的現金,明年要開5個項目。”
在一個追求創新的行業里,有更多的試錯機會,對新人也更友好、更包容。
來自四川的馮佳,是一所985高校生物能源專業的研究生,2017年曾在一家互聯網企業實習。她交付第一項需求的時候,內心滿是忐忑,帶她的Leader卻笑著鼓勵她:“你不用做這么快,可以慢慢來,跟上節奏就好。”
此前,馮佳從沒有了解過互聯網的工作,但她覺得,選擇一個行業,就要去看行業里的前輩們是一種什么狀態。沒什么比在這里的真實體驗,更像互聯網行業的宣傳廣告——工作氛圍很好,隨時有正反饋,Leader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自信、從容,看不到一點疲憊。
原本,馮佳的職業規劃是繼續做科研,但對比之下,實驗室里的導師們有著非升即走的焦慮,早上5點半,就要坐第一班校車抵達學校,然后做一天實驗。巨大的落差改變了馮佳的職業規劃,找工作的時候,她果斷放棄本專業,留在北京,轉行進入互聯網,做了數據分析的工作。
不管是薪資、前輩的狀態,亦或是實打實的工作機會,都讓這群剛剛入行的年輕人們感覺到前途無限——即便自己還年輕,但更大的紅利,一定會在未來如期而至,這是他們甘愿留在北京的原因。
陸遠形容那種確定感:“今年拿1萬的薪資,明年就能拿2萬,三年之后一定能拿3萬。”連帶著他的父母,都隔三差五地勸他在北京買房:“我們咬咬牙,把老家的房子賣了,給你攢出一個首付,再靠你自己的工資,慢慢還貸款就好。”
在父母的想象里,身在互聯網的兒子,工資會一直漲,北京的房價也永遠不會跌。
趕上末班車了嗎?
很快,馮佳就感覺到,自己趕上的,是“互聯網行業的末班車”。
經過幾份實習后,2019年,馮佳正式畢業,進入互聯網,開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馮佳錯過了燒錢百億的百團大戰,錯過了共享單車帶來的共享經濟潮,這一回,她不想錯過這個高歌猛進的風口——在線教育。
像馮佳所旁觀過的那樣,最初的時候,互聯網愿意為所有的機會買單。馮佳記得,當時一個付費學員的客單價大概在8000元左右,但獲客成本遠超這個數字。從引流到注冊,公司在每個用戶身上就得花300元到500元,到付費轉化這一步,即便是一位最普通的銷售人員,一個月也能賺5萬塊。對此,公司高層并不在意,甚至在分享戰略時提出,“要不惜一切代價獲取用戶”。
2021年初,馮佳跳槽到字節跳動,這是唯一一家大力投入在線教育,甚至前幾年不打算盈利的大廠。在這里,公司的投入更是讓馮佳咋舌。一條創新業務線,要打磨一款新產品,為此專門設立了一個用戶訪談部門,針對學生們做付費調研——在當時,這款產品的客戶只有2000人。用現在的眼光來看,“ROI低到不可思議”。
幾乎是同一時間,陳可為也進入到快手一個做美顏特效的部門。跳槽前,陳可為的朋友告訴他:“公司內部是一種向上的狀態,同事們都希望團隊好、自己的產品好,福利待遇也不錯。”很快,快手在香港上市,成了“短視頻第一股”。這是陳可為第一次進入大廠,他很慶幸,覺得自己終于抓住了機會。
站在2020年末的節點看,在疫情宅家紅利的刺激下,互聯網行業迎來了第二春,在線教育、生鮮電商、社區團購、直播帶貨,都迎來爆發式的增長,在開城拓地的戰爭中,更多的新人從疫情中受挫的各行各業涌入互聯網,他們從全國各地匯聚到北京,成為新的“互聯網北漂”。
陸遠在工作三年、輾轉三家公司之后,如愿成為了一家裝修App創業公司的團隊負責人,這是他努力的回報,也是他趕上“末班車”的證明。但2020年底,陸遠還在跟組員們開會,釘釘群里突然彈出一條消息,“公司因為疫情,資金鏈斷裂,直接解散”,各個小群里的信息瘋狂刷屏,陸遠瞬間懵了。他不敢相信,去遞交仲裁申請,希望能夠獲得一些賠償,折騰了兩個月,最后只賠了1萬元,除掉律師費,只剩3000塊。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真的上車了嗎?
越來越多的跡象開始預示這個行業的巨大變化。
陳可為進了快手后發現,同事們都很謹慎,他們所在的美顏特效部門并不是核心業務,為了保證數據不下滑,自己的KPI不受影響,他們在設計濾鏡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各種風格都去嘗試,慢慢培養用戶的喜好,反而被用戶帶著走,“他們喜歡甜美,我們就瘋狂做甜美的特效”。但后來他才明白更本質的原因——站里都是喜歡甜美的老用戶,鮮少有新用戶進來,所以不需要探索新風格了。最后,這個部門也因高層變動被裁撤掉。
馮佳也意識到,“要不惜一切代價獲取用戶”的背后,是獲客難度的大幅增加。來自甘肅的產品經理于威曾經是58同城的管培生,他剛畢業的時候,師哥師姐們還忙著進創業公司,做基礎架構設計。那個時候的地推大軍,只用送雞蛋、送小禮物就能收獲一個新客戶。但到自己找工作時,最火的求職關鍵詞變成了“用戶增長”,又過了兩年,懂得“深度運營”的人,才更好找工作。于威說:“以前遍地是機會,后來局部有增長,如今,只能做好運營了。”
疫情紅利終究沒能阻擋增長停滯的到來,監管的態度轉變,也讓巨頭們開始收縮戰線,好像一夜之間,互聯網行業就入冬了,“降本增效”四個字,成了全行業的共識。
離開快手之后,陳可為去了另一家創業公司做游戲,“報銷的流程變得很長”,團建從公費變成AA制。有一回,他們想買個百度網盤的會員,方便大家傳閱資料,結果老板說,“買一年會員也太久了吧,買7天的就夠了”,聽得陳可為瞠目結舌。
ROI也變得越來越重要。陳可為的游戲項目,一直沒有上線,預計要做兩三年,但老板失去耐心,要求他們不要再細化,“沒有時間給你們這么做”。林菲在一家電商品牌做運營,前幾年的大促,他們還要“瘋狂沖銷量”,后來目標改成了“保利潤”,于是,砍掉大半營銷成本,“就是不增長了,付出100分的努力也沒用”。
增長能掩蓋一切問題,但是增長停滯后,所有問題都開始暴露出來。
這工作有什么意義?
來北京之后,李尹峰很少和父母聯系,高強度的互聯網工作里,沒有什么人際往來,很難找到屬于自己的空間和時間,他所有的生活都和工作相關。
離開北京時,他賣掉了一輛滑板車,是他在第一次被裁的那家公司上班時買的,公司降本增效,因此緊抓考勤,為了不遲到,他買了這輛車代步。陸遠則是賣掉了他的自行車,那是他閑暇時為數不多的愛好,即便加班到很晚,他也會騎30分鐘車,從西二旗返回天通苑,從一個滿是程序員的區域,到另一個滿是程序員的區域。
為了保住工作,大多數人不得不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里,陷入無效的內卷。
在大廠的最后一段時間,馮佳的精神變得很差。她說自己是典型的“小鎮做題家”,不需要外界提醒,也可以足夠努力。但難熬的是,努力沒有價值,“很多業務做無可做的時候,就會為了績效,強行去挖掘一些價值”。
很多工作,單純是為了排解焦慮。有一次,公司有個新業務,要求看某個數據指標,馮佳的團隊加班加點做了一個月,最后,業務人員看了一眼說,“知道了”,這個數據就再也沒有作用,也沒有人再提起。
馮佳曾經羨慕的前輩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自信、從容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年人的卑微”。一位新挖來的高層,常常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見。另一個35歲的前輩,此前的職業曲線一路上升,能直接向管理層匯報,但突然之間就轉了崗,手下沒有團隊了。
對于馮佳而言,價值感、獲得感,乃至對于未來的向往,都是她前進的燃料。“當它們存在時,即便壓力再大,也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當它們消失,我就會選擇后撤,尋求一個更加平衡、舒緩的生活。”
重新審視生活的不止她一人。
這幾年,陸遠時常會想起一個陌生男孩,他也是程序員,住在陸遠樓上。一天夜里,男孩加班到很晚,沒帶鑰匙,為了節省100塊的開鎖費,男孩選擇從窗戶爬過去,后來失足摔下。等第二天上午被發現時,男孩的身體已被凍僵。
每次想到這件事,陸遠會感到痛苦,也為這個男孩不值,“如果能早點被發現,說不定他還有救”。陸遠代入了自己,“如果我去世了,第一個發現我的應該是公司,因為沒有及時去上班”。
他也為自己的變化而難過。有一回下班之后,陸遠看到小區門口的公園里,有一群小孩跑來跑去,是充滿朝氣的樣子,他第一個反應是疑惑:“這些小孩在干什么呀?光是跑來跑去,有什么意義?”
這個念頭浮現出來的時候,陸遠覺得不可思議。很早之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是外人對他的評價。高中時,他偷跑去學校里的大湖里游泳,游過來,又游過去,只是因為好奇那種感覺;讀大學的時候,他自詡為“文藝青年”,騎著自行車去了西藏,只是因為“想去看看”。
在互聯網的世界,陸遠是最普通、最容易被忽視的那種人。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加入這個行業創造的偉大奇跡,但沒想到,更多是目睹包括自己在內的人,一步步成為耗材。
在北京的幾年里,陸遠沒有太多朋友,只和當年同一個編程培訓班出來的同學有一些往來。如今,他跟其中關系最好的幾位,租住在一個三居室里。陸遠是其中最小的,在他們身上,陸遠好像看見了自己留在北京的將來。
有一位朋友一直單身,相親了好幾年,今年終于結婚,懷孕的妻子留在老家,朋友獨自留在北京工作,過著周末夫妻的生活。另一個朋友,快35歲了,還沒有成家,晚上下班后,就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刷一晚上短視頻。
路遠說,他不知道朋友們是否幸福,但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站在斜坡上
失業的大半年時間里,李尹峰經常覺得后悔。他甚至回想起填報志愿的時候,“從這一步就開始錯了”,錯在沒有直接學計算機,這樣畢業后就能直接進入互聯網行業;后來,他又后悔找第一份工作的時候,為了求穩,選擇了薪資更低的那份,但那時互聯網的行情好,起點本來可以更高;回想起2022年遭遇的第一次裁員,他又后悔,沒有早點對互聯網死心,放棄留在北京的奢望,又白白消耗了一年時間。
這些90后互聯網北漂,都是為了追逐紅利、半路出家。最開始的時候,互聯網對學歷、年齡、背景,卡得還沒有那么嚴格,他們能夠很快找到工作,身邊不乏90后的高管,或能力欠缺但入行足夠早的領導。
陸遠花了5年時間,在各個創業公司輾轉,但直到今天,他依舊是互聯網里最普通的一名碼農。反觀同一個培訓班里,有從985、211高校畢業,學習能力強的學員,一畢業就直接進了大廠,也有運氣比較好的,比如一個進了創業公司的同學,沒多久,這家公司就被大廠收購,“他的年薪能開到接近50萬”。
目睹過前人的勝利,沒人不想創造屬于自己的奇跡。李尹峰總覺得,明明就差一點點,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沒工作的那幾個月,李尹峰把大量積蓄投入了股市,最開始的兩個月,的確很順利,“一天就能賺一萬”。這讓他感覺到興奮,他停止了找工作,起得比996的時候還早,在吃早飯的時候看市場新聞,然后在9點鐘時,準時坐到電腦前等待開盤,到了晚上,就在雪球上復盤,寫下的心得獲得了幾百萬的瀏覽。
這種充滿希冀的生活,和5年前在房山出租屋刷題的時候如出一轍。在互聯網的幾年,他錯過了很多時機,這一回,他再一次覺得,“自己還有機會”,能成為那個幸運兒,最終如愿在北京買房、留下。他也沒有感覺到自己在追逐一個幻影,“我身邊是有炒股成功的例子的”。
但就在連續盈利兩個月后,第三個月,李尹峰被套牢了。工作幾年攢下來的錢都打了水漂,他忍不住自嘲,“我這幾年,總是很拼命地跑,跑完一抬頭,才發現這條路不太行”。
陳可為也掙扎過。有一段時間,他覺得產品經理容易被裁掉,也去學了一個月編程,但“不是那塊料”,他學不會。在幾家公司周轉的間歇,他還去了一次泰國找機會,結果疫情中的東南亞更加蕭條,他虧掉所有存款,血本無歸。如今,陳可為評價自己,“干什么都很難成功”。
李尹峰有一種感覺,“站在斜坡上”。他形容和自己相似的這群90后,“可以往上爬,但更容易回到原點。我們是基礎薄弱,在大環境下行的過程中,又重新停滯不前,或者滑下來的一群人”。陳可為也遺憾:“哪怕用了很多年的努力,一步步爬到半山腰,但還是晚了。”
陳可為的父母在內蒙古滿歸,做普通的林業工人,一個月工資2000元,沒有辦法幫助他買房。為了增加留在北京的可能性,他想過很多辦法。他尤其能攢錢,來北京8年,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借過錢(倒是被騙走過十幾萬),一個月2萬元的薪水,他只在公司吃飯,不點外賣、不網購,除了交房租的錢,其余的幾乎能全部存下來。但這樣的時間長了,他會問自己:“我要這樣工作到什么時候才行?”
對于家庭,他們沒辦法選擇。失業之后,李尹峰從沒想過把這件事告訴家里人,“即便是說了,也不會得到幫助”。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從小到大,家里都是“各管各的”。在北京多年,李尹峰習慣了自己去解決問題,“沒有后方,只能自己去攀登”。
但總有攀登到一半,再怎么努力,也上不去的時刻。
尋找生活的錨
陸遠描述了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回老家,有妻子,有孩子,買輛自行車,平時和朋友們騎車、打打籃球。這是一種很容易想象的生活,但在互聯網北漂眼里,卻很難實現。
結束北漂后,很多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新生活的基石,這是此前的北漂生活最為稀缺的東西。
比如買房。2022年,31歲的數據分析師馮佳,決定離開大廠,回到離家更近的重慶。一年的時間里,馮佳結了婚、買了房,140平米的大平層,不到300萬。如果在北京,同樣的價格,只能買到一個50平米的老破小,她和伴侶去看過這樣的房子,沒有配套設施,距離地鐵都有2公里,兩人面面相覷,還是決定放棄。
產品經理于威在離開北京后,也轉道去了成都,落戶、買房,在閑適的老城區散步時,他篤定,這樣的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逃離北京并不能解決所有的人生問題。馮佳說,壓力換了一種方式存在。在收到的offer里,她選擇了一家小互聯網公司,入職前,她特意查詢了這家公司近幾年的現金流,確定它的盈利狀況之后,才敢入職。但整個行業都在提降本增效的時候,新公司還是沒能成為例外,前段時間,產品和技術各裁掉了20%。
整個就業環境,也讓馮佳不敢辭職。“我對目前的工作很滿意,但是你不可能在這家公司干一輩子,出來的時候,重慶可以選擇的崗位,寥寥可數。”
于威最終也沒有長久地留在成都。不久前,他接到了北京另一家大廠的offer,他覺得這個工作機會很好,因此決定再次北上。他重新在北京租了房子,過上兩城通勤的生活,有節假日的時候,他都會開車回成都的家里,把從大學時就開始養的植物來回搬。
“這不也是一種北漂嗎?”我問。于威想了想說,那還是不一樣的。在成都安家之后,他感覺自己好像“心安定了”,如今租住在北京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是出了一個長長的差,沒有了以前那種漂泊感,其中一個表現是,他不會拿出手機去搜索周邊小區的房價,糾結自己是否能夠買得起這個地段的房。
馮佳也有類似的感覺。后來,有前領導來詢問馮佳,是否考慮回北京,她突然覺得沒問題,隨時打算再去北京“卷”一段時間,賺幾年錢。她說:“在新城市獲得了安定感之后,不會讓生活只有一個錨定物。”
還有人在繼續尋找安定感。失業后,陳可為不敢閑下來,于是把自己的愛好發展成工作,在北京一家球館里,教人打羽毛球。他計算過,一個小時100元,一個月也能到手1萬塊,可惜客戶不穩定,也沒有社保。他不滿足于此,又馬不停蹄地輾轉到杭州,尋找各種有可能的創業機會。
回杭州后不久,李尹峰嘗試了換賽道。他最開始想考公,結果發現,建筑專業出身的自己,不能報考計算機相關崗位,原專業又只能報“三不限崗位”。他嘗試去做培訓機構的數學老師,但去了之后發現,“其實是做銷售”。幾番思索之后,他還是決定回歸程序員的隊列,準備面試,找一份互聯網的工作,“起碼我自己是喜歡這個的”。
最大的改變是,他告知了父母自己這段時間的遭遇,這是李尹峰第一次嘗試跟他們溝通。和以往一樣,父母依舊沒有給出任何建議,“但起碼知道了我目前面臨的困境”。
坐在圖書館里刷題的時候,李尹峰嘗試把這段時間的煩惱慢慢清空,嘗試重新相信,30歲的人,依舊年輕,他總有一天,會慢慢落地。
(文中所有人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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