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莓daybreak 張芮白
編輯|翟文婷
網絡曾流傳一句話,年輕人寧愿送外賣也不愿進廠。現在這個斷言正在失效。進廠被更多年輕人列入了職業選擇,甚至是優選項。
央視財經頻道報道,2023屆畢業生,期望就業崗位在制造業的占比8.1%,在14個行業大類中增幅第一,甚至超過互聯網行業。
智聯招聘的大數據則顯示,今年一季度,全國大學生向東莞用人單位投遞的簡歷數量同比增長294%,增幅居全國之首。
曾經被詬病的單一工種、枯燥流水線、螺絲釘,突然變成了香餑餑。
這意味著,上大學、考研之后考公或是進辦公室當白領的職業路徑之外,正在產生新的分支。
在我們接觸到幾位進廠大學生中,有幾個共同特點:他們年齡普遍在20歲-24歲,都是本科生,其中一位還是一本畢業生;他們都在做著與大學專業沒什么關聯性的工作;絕大數進廠是因為薪資待遇不錯。
還有一點,他們似乎對自己的核心能力與職業目標認知不夠清晰,或者二者沒有很好地匹配。
他們不認同流水線的價值,卻不得不進廠,時刻尋求機會逃離,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為了生活
方蓉的工作崗位在自行車生產流水線,她負責車架噴漆后的質檢,查看是否存在色差、沙粒、污染、開油等問題,平均每天在流水線待八小時。熟練以后,三分鐘完成一件,一天能做兩三百件。
這座碳纖維自行車工廠位于東莞,方蓉周圍的工人大多是三十多歲出頭,她告訴我們,這些人很多是小學、初中學歷背景,大學生是稀有物種。
方蓉是一名本科生,她在天津一所公辦二本院校讀保險專業。進廠前,她嘗試在老家找了份保險公司的實習工作,本來應聘的是核保、理賠之類的內勤崗位,實際培訓都是與銷售相關的各種技巧,薪資也不高,這不是她的理想狀態。
在此之前,她也嘗試過考研、考公,均沒有成功。畢業大半年,焦慮,席卷而來。于是她決定接受現實。
選擇進廠的根本原因只有一個:賺錢。
在她的老家貴州,大學畢業生月薪大多只有3000元左右。而在東莞,訂單量大的時候可以拿到7000多塊,平均也有5700-5800元。
工廠薪資計算方式有很多種,個人計件,團隊計件,也有計時計件。方蓉的車間是團隊計件,按她的說法,個人計件最好,團隊計件處于中間位置。因為這意味著分配不合理——有時候加班不一定比準點下班的人拿到更高的報酬。
但領班不會允許這樣的狀況持續很久。方蓉剛來的時候工作不熟練,常常要加班到深夜,第二天也早早去車間工作。領班發現后,讓其他人幫她分擔。
方蓉感到很暖心,這給她減輕不少心理壓力。
于是在團隊需要人的時候,方蓉都會爽快站出來。在下游修貨的工人抱怨問題提的太多時,她也會與團隊的人聯合起來,跟對方理論幾句。
但她不打算和這里的人深交,他們年齡大多在三十歲以上,除了日常工作,沒有太多可以交流的。下班后,方蓉會約朋友吃飯、唱歌、打麻將,找回自己的圈子。
方蓉偶爾會跟大學室友閑聊。一位在北京一家保險公司做內勤,邀請方蓉來北京發展,薪資每月可以拿到8000左右,但她很猶豫。她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撐去北京的路費和押一付三的房租,而且北京距離家鄉貴陽太遠。
另一位待業在家的室友則與她交流考公、考編的經驗,兩人都沒有成功上岸。目前,這位室友先在老家找了份書店銷售的工作,月薪資在3000元左右。
學的保險專業,為什么不去保險公司?
方蓉告速新莓daybreak,當初學保險是被調劑過來的,了解有限。真正接觸后發現,國內的保險行業,崗位還是以銷售為主。這需要一定的人脈資源,新人往往很難開展工作,通常都得從身邊人「下手」,這會讓人覺得自己在學校所學毫無發揮之地。
方蓉和她的同學更偏向核保、理賠等內勤崗位,但這些工作往往只會在客單量大的一線城市設立,小城市往往一個人就能搞定,崗位自然也很有限。
這一行業更具含金量的工作是精算師,只是難度更大,方蓉北京的室友正在嘗試。
較好的食宿條件是方蓉在工廠堅持下來的原因。
她租住在離工廠步行十分鐘的地方,方便,價格合適。一個人的單間,每月650元,熱水器、洗衣機等俱全。吃飯有食堂,兩葷一素,盡管方蓉吃不習慣,但好在免費。
這樣的日子不好也不壞,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半。
「滿意?稱不上。」方蓉說話的語氣有種中年人的無奈,「為了生活,沒辦法。」
不再依賴父母,能夠養活自己成為方蓉心里的頭等大事。方蓉家里是開洗車行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對方蓉的職業規劃給不出太多建議。而她比哥哥的薪資高很多,父母并不反對女兒的工作。
方蓉想干到明年,攢夠一定錢,再做打算。但具體要做什么,還沒有想好。當被問及工廠是否還在她的計劃中,方蓉脫口而出,「不可能。」
想了想后她又說,「也不一定。」
進廠是優選項
呂瑩今年從成都的一家公辦一本院校畢業,按道理講應該選擇更多樣,像更多大學生的常規動作,進入辦公室,當一個白領,努力過上體面的生活。但她同樣決定進廠。
與方蓉一樣,呂瑩的第一考量因素也是薪資。
「今年的就業大環境不太好,成都這一塊偏文科專業的應屆生工資偏低。但生活成本卻很高,僅食宿就能耗費一半多的工資。很難存到錢,只能勉強生活。」呂瑩告訴新莓daybreak。
與其這樣,工廠包吃包住,能夠減掉大頭消費,成為呂瑩的優選項。
今年6月,呂瑩通過人才市場來到這家工廠,一家電子產品代工廠做一名文員,負責給新入職的一線員工做安全培訓,整理新員工的資料。這項工作相對于流水線有一定門檻,也沒有那么枯燥。
呂瑩剛入職時,正好趕上廠內人員招聘旺季,一個人每天要負責150人的培訓。這沒有讓呂瑩有什么壓力,反而激發起了她的斗志。每次完成,都有成就感。
上大學時,呂瑩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年級團日活動需要上臺發言,呂瑩內心很膽怯,甚至出現生理性的緊張,不停地喝水上廁所。但她沒有放棄,剛開始緊張得聲音發抖,之后逐漸進入狀態,順利通關。她覺得,很多時候事情本身并不難,難的是戰勝把難度放大的內心的恐懼。
在工廠,她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八點半,每周單休,工作日之外的時間會有加班費。這讓呂瑩很欣慰。
唯一讓她心生抱怨的場景是,工廠七八萬人,吃飯、買東西都要排隊很久,但她也會自我安慰,「工廠已經盡量分流了。」
至于團隊氛圍,她似乎不太在意。
主管強調廣泛聽取大家的意見,但根據呂瑩的實際體驗,主管有點「一言堂」。如團隊內出新人培訓方案,提出很多版本,但主管總是有問題去否決,最后覺得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讓大家按照他的想法去實施,不然還會甩臉色。呂瑩和他不在同一間辦公室,她自然屏蔽了這樣的負面影響。
「只能說是選項里面比較好的了。」盡管綜合分達標,呂瑩仍然不認為這是一份可以長期做下去的工作。
呂瑩大學學的人力資源管理,但她現在的工作與所學專業沒有太強的關聯度,而不少大學同學卻在從事本專業的工作,這是她的希望。但呂瑩不會盲目跳槽,「要有合適選擇的時候才考慮換工作。」
第一次接觸社會
彭倩倩是一名來自安徽的大三在讀二本學生,到蘇州進廠里做暑假工,但只堅持了三天。
「實在受不了枯燥的流水線,感覺自己快得抑郁癥了。」彭倩倩告訴新莓daybreak。
暑假前,彭倩倩打算去奶茶店之類的地方做個兼職。等到實際應聘時,不少店鋪已經招滿。最后家人幫她找到了這家做消費電子功能性器件的工廠,說環境還不錯。
然而這三天的經歷,完全顛覆了彭倩倩的認知。
所有人都在做著機械的工作,比如彭倩倩負責檢查一種包裝材料有沒有缺膠,整理成一打,裝進盒子,如此循環往復。耳邊是機器工作的嗡嗡聲,時不時還有領班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是嫌太慢,就說做的不好,暑假臨時工是最容易被發泄情緒的對象。
這樣的環境,彭倩倩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思緒很容易就飄遠,「能不能立馬回家」是她經常浮現的念頭。
一天工作十個半小時,一小時16元,一共只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午休一小時都開心得到起飛。
午餐就是外賣盒飯,剛開始連一張桌子都沒有,只能隨便找個樓梯坐著吃。第二天開了一個小餐廳,也就只有幾張桌子,沒有風扇,熱風呼嘯,大家都在蒸免費桑拿。
兩天后,彭倩倩已經累得腰酸背痛,更難受的是眼睛,因為目光要聚焦在細微的粘合膠,甚至有時候需要仔細辨認,強光直射下,眼睛特別累,時間久了一陣眩暈,看不清東西。
當天,彭倩倩還出現了惡心頭暈的癥狀,沒吃午飯,一直跑廁所。老板卻冷若冰霜,大聲催促著。大學生的尊嚴碎了一地。
這是彭倩倩第一次真正接觸社會。工廠對她最大的沖擊是,與在學校的感受完全不同,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人。
彭倩倩學的法學專業,雖然沒有明確的職業規劃,但她理解的職業是,要從中獲得滿足感,被認可,創造價值。所以她更多傾向于律師之類的辦公室工作。身邊的同學大多跟她是同樣的想法,有些已經開始備戰法考。
但工廠帶給她的感受是,每個人都在沒有尊嚴地打工,很累、很卑微。
彭倩倩甚至覺得身邊的老員工很可憐,每天重復著同樣的工作,下班很晚,沒有周末,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她既佩服這些人的忍耐,也有點不理解他們的滿足感。
回家后,父親跟她說,「你隨時可以放棄,但他們不行,再累也得堅持,還要養家。」 這句話似乎也是父親的心聲。父母都在工廠上班,他們更能感同身受成年人的心理。
關于離開,彭倩倩進行了很長時間的思想斗爭。
她覺得自己有點一事無成,工廠里比她年齡小的暑假工都可以堅持。她更害怕媽媽會對她失望。但她還是離開了,回去后還有半個月開學,她沒有勇氣再找其它兼職。
但彭倩倩也切實體會到了父母的不易,想道開學去往吉林的機票費用感覺內疚,開始學著省錢和記賬。
她內心當然也希望以后不會再踏進工廠大門,但現實也提醒她可能沒法任性。因為看到很多大學生畢業后,沒有找到理想工作只好去工廠過渡。
接下來她打算考研,提升學歷。如果成功,可能距離自己的理想職業更近。
問題在于太簡單
胡佳佳近期想離開工廠。
今年6月從一所二本學校畢業,一個月后她來到廣州,父母在東莞打工。去了幾家公司,都是干了兩三天就放棄。
第一份工作是在小紅書應聘一家傳媒公司的人事專員,工作內容是招聘禮儀模特。兩天后,胡佳佳發現不對勁,除了小紅書,這家公司沒有其它正規的招聘渠道,她很擔心是不是網上所說的花場(夜場),趕緊閃身走人。
之后她又找到一份負責招聘的工作,領導要求胡佳佳三天內招到三個人(送餐員),結果她每天在招聘網站跟人打兩百個招呼沒人回應,只好放棄。
第三份工作,她只待了半天。一家四個人的跨境電商公司,在Facebook銷售商品,客戶主要來自中東國家。操作頁面復雜、語言溝通困難是其次,跟買家私信交流會有些不雅視頻,這讓她很難受。
是什么導致胡佳佳動蕩的求職生涯,她是否對自己的核心能力和職業目標有清晰認知?當我們把這個問題拋給她,沒有得到明確答案;她只是發過來一段網絡上關于「企業管理專業可以從事什么職業」的文字解答。
從第三家公司離開的當天下午,胡佳佳通過招聘軟件找過現在的公司,要求是會用電腦,會做表格就行,在將近兩個月沒有穩定下來的焦慮情緒推動下,胡佳佳果斷入職。
實際入職后,胡佳佳發現這份工作的確很簡單,問題就是在于太簡單了。
這家工廠生產服裝,胡佳佳負責做新款服裝的出單表,也就是將衣服的各種信息比如尺寸、顏色、數量、廠家面料等匯總出來。簡單之處在于,表格有現成的模版,數據由工廠師傅提供。胡佳佳在整個過程中只需老老實實做一個數據的搬運工,三分鐘即可完成一張表。
入職一個半月,胡佳佳一共做了四五十份表單,可以說十分輕松。但也因此,她會經常被要求做各種雜事,包括洗杯子、打貼紙、跑腿送東西等。
除此外,胡佳佳經常要幫忙剪線頭之類,分擔普工的壓力,在胡佳佳跟新莓daybreak對話時,她正在給車間做的背心填胸棉。
即使這樣,胡佳佳仍然沒有感受到車間的友好。
廠內每款衣服需要一種輔料洗水嘜(又叫洗標,用于標注衣服的面料成份和正確的洗滌方法),需要從外面訂購,胡佳佳照例訂購一份后,早早就給了車間師傅。結果第二天,車間師傅氣勢洶洶地推開辦公室的門興師問罪,「哪哪款洗水嘜你給我了嗎?」
胡佳佳回復已經給過了,師傅換了話術,說需要兩份,轉身離開。直到師傅走遠了,胡佳佳仍然能聽到他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仿佛都是我的錯,并沒有人告訴我要兩份。」胡佳佳委屈道。
這樣的事情并不罕見。好在胡佳佳的直系領導,也就是工廠的老板娘很和善,經常會問她工作難不難,會不會做,經常投喂小零食。這成為她每次想試著堅持下去的一點點慰藉。
胡佳佳大學學的是市場管理,接下來打算去考研,報考專業是企業管理。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她通過上網了解到,企業管理的覆蓋科目與市場管理相差不大。
她大概也不確定,自己擅長的核心技能和職業目標到底是什么。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方蓉、呂瑩、彭倩倩、胡佳佳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