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林子人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今晚，杭州第19屆亞運會開幕式在杭州奧體中心體育場舉行。開幕式以水為串聯(lián)，融入典型的浙江以及杭州的符號與意象，儀式與表演分為“國風雅韻”“錢塘潮涌”“攜手同行”三個篇章，以水元素串聯(lián)，通過“潮起亞細亞”的主題，展現(xiàn)中國與亞洲、與世界的文化交融，表達亞運精神以及亞洲風情。
秉持“簡約、安全、精彩”的排演宗旨，本次開幕式時長100余分鐘，參演演員約2500人。據開幕式總導演陸川透露，開幕式參演人數(shù)從最開始預案中的6500人降到如今的規(guī)模，在簡約的大原則下，力圖做到“把每一分納稅人的錢都花在刀刃上”，與此同時也表現(xiàn)出作為東道主的熱情與好客。
科技感是杭州第19屆亞運會開幕式的關鍵詞之一。主創(chuàng)團隊以“數(shù)實融合”的形式完成主火炬點燃，打造了亞運史上首個數(shù)字點火儀式。與真人運動員共同點燃主火炬的，還有一位“數(shù)字運動員”，構成數(shù)字運動員的每一個像素，都代表著一個曾在6月15日-9月22日期間參與過數(shù)字之火點亮全亞洲和線上火炬接力的全球觀眾。截至今日，參與開幕式數(shù)字點火的亞運數(shù)字火炬手總人數(shù)達1億。另外，本次亞運會開幕式還將“實物煙花”改為了“數(shù)字煙花”，以此傳遞綠色環(huán)保理念，通過機位變化，觀眾能看到不同角度的煙花效果。
2021年7月20日，導演陸川被正式任命為杭州第19屆亞洲運動會開幕式總導演。除了電影導演的身份，陸川還有著豐富的國家項目經驗，他曾擔任過2006年上海特奧會開幕式藝術總監(jiān)并創(chuàng)作開幕式影片，受邀成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國家館影像藝術總監(jiān)，執(zhí)導過國家體育場鳥巢的大型實景演出《鳥巢·吸引》。亞運會組委會向陸川發(fā)出了執(zhí)導開幕式的邀約后，他欣然應約，帶領團隊在三至四輪的“比稿”中脫穎而出，最終與導演沙曉嵐的團隊合作，共同執(zhí)導杭州第19屆亞運會開幕式。
作為一個定居北京的外鄉(xiāng)人，陸川已經在過去三年的工作中變成了“半個杭州人”，他在開幕式中展現(xiàn)的杭州不僅是溫婉的、充滿秀麗風光和文化底蘊的，也是澎湃的、時尚的、充滿科技感和力量感的。陸川告訴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三年過去，他本已遺忘團隊在“比稿”階段準備的最初方案是什么了，在觀看最后一次彩排時突然意識到初心依然在開幕式中，而經過特殊的三年之后，這份初心和他想要通過亞運會開幕式傳達的訊息愈發(fā)強烈——“立足杭州，表達中國，我們想表達的是開放、包容、與世界在一起?！?/p>
01 開幕式與導演的個人表達距離很遠
界面文化：你為何會想做杭州亞運會開幕式總導演這件事？
陸川：除了導演電影之外，我擔任了上海特奧會開幕式的藝術總監(jiān)，我和潘公凱教授搭檔三年做了上海世博會國家館所有的影像設計，我?guī)F隊做了大型實景演出《鳥巢·吸引》。回頭去看，我在這方面確實做了十幾年了，但我一直沒有把自己定義為“開幕式導演”，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歷練和愛好。
做這類項目最大的快樂是，你身邊突然聚集了全國甚至全球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做電影時實現(xiàn)這一點多難啊，得有多大的投資才能把那么多聰明的腦袋聚集在一起。但做這種國家項目，你能夠有機會與頂級的大腦進行頭腦風暴，去學習，這是這種項目對我最大的吸引力。電影導演往往處于一言堂的狀態(tài)，當然很爽，但長久了你會被這種狀態(tài)反噬。
界面文化：在杭州亞運會之前，你執(zhí)導過國家體育場鳥巢的大型實景演出，擔任過2022年北京冬奧會官方電影《北京2022》總導演，你似乎與體育有很多緣分。你本人是體育迷嗎？
陸川：我是一個重度體育迷。我很喜歡電競，自己也玩。羽毛球、乒乓球、足球、籃球、網球、圍棋都喜歡看。
界面文化：在你看來，導演電影和導演亞運會開幕式的相似和相同之處是什么？
陸川：本質上還是一個道理。首先希望開幕式是一個作品，有一定的敘事性或作品性——所謂的作品性就是有表達、有詩意的，對形式感的審美是有要求的。另外會希望用一種節(jié)制而不是鋪張的語言去表達，這些都是在電影工作中得到的訓練。
差異也是巨大的。我認為電影還是一種個人化的工作，雖然電影制作是一個工業(yè)（體系）。從對某個題材感興趣、寫劇本（無論是自己寫還是組織團隊寫）到制作完成表達，電影是有一個作者靈魂的，這個作者靈魂其實就是導演本人。
開幕式其實是一種大型國家儀式，代表的更多是一種國家的聲音、態(tài)度或者說一種民族文化形象。作為導演，我們實際上做的是幫助這個作品更完善、更有審美、更漂亮地表達這種聲音，所以開幕式與導演的個人表達其實距離很遠。在做這份工作的過程中，這種感受越來越強烈。
界面文化：你是怎么被選中的呢？
陸川：其實是一個機緣巧合。將近四年前，我接到亞組委趙強處長的電話，問我想不想來執(zhí)導亞運會開幕式。我反問他，你是誰？你能決定這事嗎？我當時以為是騙子（笑）。他說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在杭州有一個“比武招親”。能去比稿的都是有資質的團隊，亞組委邀請了十幾支隊伍，距離比稿也就剩下十來天時間了。我當時和團隊商量，團隊里年輕人比較多，大家就覺得要去試試。我們當時也確實做了一些國家項目，也認識一批人，就挑了一些優(yōu)秀的合作者，閉關了18天做出了一個方案，打印出來去了杭州。到現(xiàn)場一看，嚯，全是“王牌軍”，很多老師都是在國家項目這個行業(yè)里深耕多年的前輩。比稿經歷了挺長一段時間的，我們有幸一輪輪沖到了最后。
界面文化：從最開始的比稿到我們看到的開幕式，你對本次開幕式的設想是否出現(xiàn)了變化？
陸川：經過這三年，我其實已經忘了我們比稿最初的項目文案了，它就像是計算機技術堆棧，被壓在了最下面，你沒什么可能再去想到它了。但那天合排時團隊成員突然發(fā)給我一個文件，問我還記不記得最早的那個方案。我翻了一下，發(fā)現(xiàn)很多最初的設計還在開幕式里。
當時我們把開幕式分為幾個篇章，其中一個篇章叫“橋”，南宋臨安整座城市有一萬多座橋，橋在英語中不僅是一個名詞，也是一個動詞，有“溝通”的含義。從北京遙望杭州，會覺得杭州有一種開放、包容、與世界溝通的氣質，這一點可能不太為外部世界的民眾尤其是當下西方媒體所了解。以杭州為代表，中國是開放的、包容的、勇立潮頭的，時尚同時又有深厚的文化積淀。它有大運河文化，與海洋接壤，是一個外向性的、非常包容的地方。
我們最初的開幕式設想里，第一篇章就是“宋”，然后是“橋”?，F(xiàn)在回頭去看，還是回到了這最初的想法。方案推翻過無數(shù)次，幾乎嘗試過各個創(chuàng)意方向，一直在開會、匯報，編創(chuàng)團隊付出了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但前兩天我看彩排時就非常感慨，又回到了初心上。
我覺得這三年沒有虛度，當時最沖動的一種感覺是想把中國的色彩分享給世界。每一次向亞組委提報時我們都在講這個：立足杭州，表達中國，我們想表達的是開放、包容、與世界在一起。
02 展現(xiàn)溫婉杭州的力量感
界面文化：通過開幕式短片，你是如何去表達你理解的杭州的？
陸川：三年過去，我已經算是半個杭州人了，但我也只是半個杭州人——杭州大量地方我都是第一次去見識。對于幾十年或世代生活在這里的杭州人來說，杭州的韻味到底是什么？杭州的變化到底是什么？什么是讓杭州人真正驕傲的東西？我們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如何從中去提煉出一個能夠與世界分享的內核？我們如何通過一個作品成為橋梁？
我們翻閱了很多杭州的宣傳片，還在講杭州的水這些很溫婉的東西。這次我們的片子很有節(jié)奏感、力量感和運動感，很澎湃，不是太常規(guī)的那種表達杭州的方式。觀眾能不能接受，我們還是要看現(xiàn)場的反應。
界面文化：開幕式的故事線是什么？
陸川：最開始我們曾想過有一個故事主線，甚至有一個貫穿人物，但后來確實覺得敘事的包袱可能太重。我們也考慮過用旁白去串，感覺也有點重。最后選擇的是模塊化，用幾個主題去組織開幕式。
界面文化：你提到，如果用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去形容這次開幕式的話，就是“橋梁”。展現(xiàn)出中國是一個包容的、愿意向世界開放的國家。經歷過過去三年的這種封閉性之后，這似乎是一種更加強烈的召喚。
陸川：是的。我們在開始的時候就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希望為國家去發(fā)出這個聲音，為我們的民族去發(fā)出這樣一個信號。來到2023年，我覺得我們更迫切地需要去表達這樣一種態(tài)度。中國是一個文化國度，亞運會是一個文化盛會，在這種文化盛會上去傳達這個信息是很重要的。
界面文化：關于這次點火儀式，你們是怎么構想出來的？
陸川：所有這一類的體育賽事，點火儀式既是壓軸節(jié)目，也是最具有含金量的部分。它是團隊花了最多心思和無數(shù)時間的結果。
點火儀式裝置的設計師是杭州杰出的雕塑藝術家林剛，他做過很多城市雕塑，也做了很多個人作品，他的雕塑方案一出來我們就眼前一亮，因為它的造型是“潮”。大家知道杭州有很著名的錢江潮，它也代表了一種城市文明和城市精神，一是勇立潮頭，二是力量感。從歷史上看，杭州或者江南地區(qū)不僅只有才子佳人、名人軼事，它也是很有力量的。林剛的設計裝置切口很小，是潮水的形象，蘊含著很多解讀的空間和可能。點火儀式我們普遍關注如何把火射上去，但裝置本身產生變化在我的記憶里很少，這可能是一個創(chuàng)新。好的設計我覺得既要神似，又要形似，最好是在神韻上能表達出一個更高的文化可能，而不僅是追求形式。
整個點火的過程是數(shù)字支撐的。杭州是互聯(lián)網經濟重鎮(zhèn)，不只有綠色美景，背后有一個強大的經濟體——長三角地區(qū)。團隊最后決定把數(shù)字技術與點火儀式結合在一起，每個人可以在手機上參與火炬接力，變成一朵數(shù)字火苗。點火儀式最后點火的那一瞬間，其實是兩個人在點火，除了真人運動員以外，還有一個“數(shù)字人”，把數(shù)字人放大，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像素都是一個真人ID，象征著億萬個人共同參與了點火儀式。
界面文化：執(zhí)導開幕式時，你會對現(xiàn)場的效果和電視直播的效果有不同的設想嗎？
陸川：電視給人的是一種冷靜的觀影體驗，但在開幕式現(xiàn)場，你與8萬人在一起，有聲光電，會有很多非理性的化學反應產生。廣場藝術就是要到廣場現(xiàn)場觀看，和參加演唱會一樣，人作為群居動物需要這樣的體驗。
開幕短片做得非常極致。在現(xiàn)場使用35塊屏幕，構成了全球最大的屏幕，大致相當于7個IMAX影廳巨幕拼接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絕對的寬屏，巨幕四周還有四塊小屏，現(xiàn)場震撼力很強。片子會在中間的某一時刻突然鋪開占據35塊屏，每次彩排測試的時候觀眾都會發(fā)出被驚艷到的聲音。
開幕式有兩個觀看渠道，一個是現(xiàn)場，另一個是電視機，這兩者都很重要。我們希望每一個優(yōu)點都能被放大，被電視機前的觀眾看到。開幕式主要靠影像傳播，尤其是互聯(lián)網影像傳播，我們還在與轉播團隊緊急磋商，如何讓電視機和手機端觀眾能夠看到現(xiàn)場的效果。
界面文化：這次的開幕式還有哪些你覺得特別亮點的地方？
陸川：其實看點很多。舞蹈和地屏影像的結合是我覺得特別美輪美奐的部分。這次地屏影像的配合也非常高級，影像制作的水準很高。雖然開幕式時間沒有那么長，我們一直在壓縮時間，為了節(jié)約（的宗旨），但我覺得是一場很精彩的文藝演出。
我們沒有在開幕式上把具體運動項目全部羅列一遍，因為亞運會推遲了一年，很多同等體量的運動會已經舉辦過，它們在開幕式上用過的招我們可能就不能用了，本來可能也是我們的設計，但直接去做類同的東西會有問題，因為觀眾想看到的是創(chuàng)新的東西。在后發(fā)的情況下創(chuàng)新，我們就需要重新去做設計。
03 不同的時代、國家和城市，發(fā)出的聲音是不一樣的
界面文化：你為開幕式準備了三年，實際上也是新冠疫情的三年，而且杭州亞運會還被迫延期了一年。這種中斷或異常情況對你的工作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陸川：突然中斷的那一兩周心情很沉重，所有參與者都不明確哪一天亞運會能夠重啟，那時候我們已經準備到箭在弦上的程度了。我們把所有亞運會的資料放在一個大箱子里，去做自己的事情，等待重啟，得知又要開始時也蠻激動的。
疫情對我們的工作一個很大的困擾是出行。主創(chuàng)團隊都是北京的，有一次我們一落地發(fā)現(xiàn)碼全部黃了，當天下午要去給省委書記匯報，但黃碼不能進省委大院，我們就每個人緊急去做核酸。感謝亞運，我們能在特殊時間于不同城市之間穿行繼續(xù)工作，當時高鐵整車廂都是空的，坐在高鐵上其實內心是很不平靜的?，F(xiàn)在想起來，好像是三十年前的事，但其實就發(fā)生在去年。疫情三年與亞運籌備像鐵軌一樣并行，是很不容易的一次盛會，也是很不容易的一次工作經歷，我得到了很多。
界面文化：包括本屆亞運會在內，這是中國第三次辦亞運會，在這之中我們還舉辦過北京夏季奧運會、冬季奧運會。如果從1990年北京亞運會開始算，其實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在此期間中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你也提到了，其實所有的開幕式體現(xiàn)的都是國家形象或者說某種意義上代表了某種時代精神。你覺得這一次杭州亞運會開幕式想要展現(xiàn)的時代精神是什么？
陸川：我們特別希望能在杭州亞運會上發(fā)出中國的聲音，講出中國的故事，展現(xiàn)中國與世界是共創(chuàng)共生的關系，表達中國對地球、對世界的責任感。我們希望以杭州作為一個重要的窗口，讓大家看到中國人的笑臉和炙熱的內心。
前兩天有朋友問我，開幕式后你會不會馬上轉入每天看冠軍榜？從中國第一次參加奧運會開始，我就一直在看，每一屆都在算金牌數(shù)。這一次自己參加亞運會的工作，我也在問自己，會不會去特別關注金牌？我好像沒有那么關注了。我恰恰會想去關注各國的運動員在這里是不是吃好喝好了，有沒有享受到浙江各個城市的美景，吃到了杭州的美食？他們會不會覺得杭州真的是天堂，要再回來？
亞運會是一場體育聚會、文化聚會，是大家來歡聚一堂，享受比賽、享受這座城市、享受這個時光的場合。大家留下了這個美好的回憶，回到自己的國家，再把中國人的這種溫度傳播出去，這是一個好的機遇。
界面文化：對這次開幕式你有什么遺憾嗎？
陸川：這個問題很尖銳。每一個創(chuàng)作都會有遺憾，一個藝術家、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生都在檢討每一個作品中的遺憾。但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時間去想這件事。我和我的團隊還在修改、打磨，這個過程可能要一直持續(xù)到21號。在開幕式結束后靜下心來，如果再找一個時間專門聊遺憾，可能會有些話題。
界面文化：那你心中，這場開幕式有對標的對手嗎？
陸川：開始是有的，但隨著工作深入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時代、國家和城市，發(fā)出的聲音是不一樣的。2008年的時候我們就是需要擊缶而歌，發(fā)出一個強音，告訴世界我們已經崛起為一個不容小覷的力量。但在2023年，我們到底要表達的是什么呢？
開幕式無法去比較，不是說誰的聲量大、誰的陣仗更猛烈，就是更好的。在2023年9月，中秋佳節(jié)之時，我們把中國當下最需要讓大家知道的態(tài)度傳達出去：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正視我們國家，尊重我們這個民族的態(tài)度，并且贏得國際上或者亞洲友人的尊重，大家能夠更和睦地去為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去創(chuàng)造，去共同推動。
界面文化：請談談你在亞運會之后的工作計劃？
陸川：電影《749局》已進入后期制作階段，需要快速去推進?？赡苓€有一到兩部新片要拍，另外還有一部舞臺劇《天工開物》也被亞運會壓住了。
《天工開物》是宋應星的科學巨著，得到了李約瑟、達爾文的高度肯定。明朝覆滅清軍入關后這本書被封禁，但傳到了朝鮮和日本，扎扎實實地提高了這些國家的手工業(yè)水平。宋應星在18章的內容里記錄了明朝最頂級的手工業(yè)技術，是一個傳奇般的人物。我覺得這樣一部舞臺劇很符合疫情后大家需要有的一種態(tài)度——宋應星是一個時代的逆行者，他在這本書的開頭就寫“此書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但他要為這個時代、為國家、為民族記錄下這些知識。這是當時很稀有的一種精神，我覺得這種精神投射到當下也是非常需要的。